我從小和師傅生活在南方的一個小縣城。
他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瓜娃子,為師要出去辦事了,你在家好生念一遍道德經。”
每當這時候我都歡呼雀躍,當然,並不是對於唸書的喜悅,而是對師傅辦事回來後,會帶來怎樣的故事有所期待——師傅是個道士,會捉鬼的那種。
他每次辦事歸來,都會給我講述一個異常精彩的故事,也只有這時候,我會搬著小板凳端端正正坐好,嘴上恭敬念一句:“張天師!”
師傅總是佯怒呵斥:“錘子的天師!替天行道罷了!”
師傅經常出去捉鬼驅邪,所以帶回來的故事也多,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秋後的早上。
那天師傅收到一封信,信是北京來的,內容很簡單,有人病了,經過熟人介紹,請師傅去幫忙“看病”,但到底是誰病了?什麼病?一概不知。只從寫信的倉促程度來看,“病情”很緊急。
師傅衣服也不換,穿著平日的舊衣裳火急火燎趕到了北京某家大醫院。
一對年輕夫婦焦急等在醫院門口,兩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男的帶著個金錶,面容疲憊,女的穿的病服,手上的翠玉鐲子也掩蓋不了她病態的肌膚。
“請問是小王同志嗎?”師傅操著鄉土氣息十足的普通話問道。
王姓夫婦看了眼師傅,疑惑問道:“請問是張天師嗎?”
一路顛簸趕來,師傅灰頭土臉、舊衣裳的樣子的確不像捉鬼拿妖的天師,倒像是鄉下老農。
師傅不介意,淡然點頭道:“正是,王先生有話直說。”
“我內人她病很重……”王先生扶著妻子的肩膀,焦急說道。
話還沒說完,就被師傅揮手擋下,轉身要走:“如果是夫人病了的話,那麼我還是走了。”
王姓夫婦一下愣住,連忙拉住師傅:“天師您這是……”
師傅把兩人的手開啟,淡淡道:“您夫人的病醫院就能治,如果只是夫人病了,又何必找我?”
王先生聽到這裡,猛給了自己一巴掌:“天師,天師,您別介……”
師傅他老人家眼睛眯了眯:“無需試探,有話直說便是,如果耽誤了時間,責任我可不負。”
原來王姓夫婦從寫信開始,就計劃著試探師傅,怕他只是江湖騙子。可師傅是什麼人啊,王夫人身子虛,他一眼就看出來,但這絕對不是邪祟作怪。
“天師,我這就帶您去。”王先生扶著王夫人在前領路,在醫院眾人驚詫目光中,到了三樓。
醫院很大,即便是在80年代,也不是普通人隨便能來看病的地方,據說是軍區附屬醫院,因此王姓夫婦領著一個灰頭土臉的老頭兒往裡走的時候,四周醫師全好奇這老頭到底是什麼來頭?
或許是被看做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王姓夫婦對師傅畢恭畢敬,到了三樓兒童病房,王夫人隔著外邊的大玻璃,指著靠邊的一張嬰兒床哭泣起來:“天師,您一定要救救我兒子!”
只見那張嬰兒床上躺著個小嬰兒,小嬰兒眼睛閉著,鼻子上還插著氧氣管,看上去幹乾瘦瘦奄奄一息。
“你先別慌,具體給說說是個什麼事?”
王夫人看到自己兒子的模樣都哭成淚人兒了,哪還說的出話,王先生扶著泣不成聲的妻子,生怕漏了一點似的將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原來孩子已經出生三月了,生下來的時候白白胖胖,可把王家夫婦喜壞了。
他們一家也跟著那個樂,王先生的老爹有心臟病,一看是個大胖小子,當場就喜昏過去,差點一口氣沒續上,好在是在醫院及時搶救了過來。
王家老太太也樂啊,連忙給醫生塞了兩封大紅包,紅包鼓鼓的,這叫喜錢,生了兒子,不管有錢沒錢,都給醫生包點,圖個吉利。
但醫生硬是沒要:“老太太您別慌。”
王家人一聽,愣了,連問怎麼了。
接生的醫生是個實在人,抱過孩子笑道:“您看,您家孫子還沒哭呢!”
王家人剛才也是喜昏了頭,才想起孩子沒哭,心道還以為是醫生沒打屁股呢。
醫生小心倒提嬰兒,往屁股上拍了兩巴掌。
王家人全翹首等著胖小子降生後的第一聲啼哭,可等了半天也沒聽個聲兒。
醫生眉頭皺了皺眉,又拍了兩下,始終不聞哭聲。
老太太是過來人,雖然迷信,但讀過兩年書,知道其中利害。
嬰兒在母體內時是用臍帶呼吸,在出生的那一刻。空氣大量湧入嬰兒的肺部,才造成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所以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越響亮越是好事情。
嬰兒不哭,問題就大了,十有八九是肺有問題。
王家人急,醫生也急,連忙把嬰兒送去做了檢查。
但結果是沒事。
不僅沒事,由於王夫人伙食不錯,嬰兒甚至比平常嬰兒還健康。
但孩子一直不哭,王老太太心裡總不是個事兒。催促著醫生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結果依然是孩子很健康。
王家夫婦二人受過教育,雖然也擔心孩子,但比較想得開,比較相信科學:“醫生都說孩子很健康,興許不哭是好事呢?”
王老太太這才作罷。
可問題又來了,兩天後就出了么蛾子——嬰兒不吃奶,喂多少,吐多少。
這把王夫人急壞了,王太太去照顧心臟病復發的王老頭去了,王家夫婦不敢驚動老兩口,偷偷叫來醫生檢查了一番,結果依然是沒事,也許是喝不下人奶,原先也有過這種例子。
王家有錢,連夜弄來美國進口的奶粉,可小寶寶是還是喝多少吐多少。
醫生又來查,還是沒檢查出任何問題。
王家夫婦那個急啊,想盡辦法都難得喂進去一口奶,不管是母乳還是奶粉,小寶寶就是不喝。這一下就驚動了醫院的醫生,王家有錢有勢,他們不敢得罪,幾十個醫生會診了三天,還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王家夫婦一怒,頂著壓力把孩子的毛髮跟血液差人送到美國去化驗了。
那時候已經改革開放十年,但出國還是稀罕事,雖然王家夫婦並沒有出去,但派人送嬰兒毛髮和血液到美國大醫院化驗,比本人出國還要驚天動地一些。
醫院沒面子,但也沒轍。
毛髮和血液送美國去化驗的這兩週,全院的醫生想盡辦法都只能勉強維持小寶寶的生機。
等兩週後化驗結果從美國飛來,王家人又傻眼——從美國得來的化驗結果依舊是沒事。
醫院裡本來緊張的氛圍才鬆了些,明面上沒說,但大夥兒心裡都清楚的很,這個結果才是醫生們最願意看到的結果——否則他們醫院的面子往哪裡擱?
老太太終於沉不住氣出馬,把王家夫婦痛罵一頓便四處找人。
找誰?當然是找師傅。
老太太六十多,經歷過抗戰也經歷過解放戰爭,見過的事兒多了去了,讓她完全相信科學?這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是在哪裡聽過師傅的名號,順藤摸瓜找到了師傅的地址。直到聯絡上師傅,已是三個月後的事情。
這三個月,小寶寶搶救了不計其數,醫生們也疲於應付,早通知王家人準備後事。
師傅知道這一切後,也不進去,就繞著病房外走了兩圈,把整個三樓逛了一遍。
醫院很大,師傅又走得很慢,以至於等他逛完花了半個小時。
王先生扶著王夫人守在嬰兒旁邊,老太太則很耐心安靜跟在師傅後頭。
師傅逛了一圈,肚子不雅的叫了起來,舟車勞頓,星夜趕來飯都沒好好吃過。
老太太知書達理:“天師,您先休息一陣,我們家的事不慌!”
師傅擺擺手,摸著肚子又到了病房前。
老太太是個人精,喊人送來了菜,送菜來的人穿著筆挺西裝,提著兩個食盒,清乾淨一輛推車,放上四菜一湯,請師傅坐下就在病房外吃了起來。
師傅雖然沒有跟我明說過到底是什麼菜,但光看他回味的樣子就可以知道,這些菜十有八九是哪個五星大飯店端出來的。
師傅吃的滿意,老太太一直在邊上陪著沒說話,王家夫婦想問,也被老太太攔了下來。
吃飽喝足,師傅抹了抹嘴,大大咧咧說了句:“沒事,走胎了,孩子幾號生的?”
“農曆七月十三,下午三點十七分。”王夫人搶著答道。
師傅掐指算了算八字,然後不急不忙道:“剛算了算,你家孩子八字不好,福薄,又剛巧快到鬼節,一驚嚇,走了胎。”
王家夫婦滿臉疑惑。
老太太冷不丁插嘴解釋:“走胎就是說魂魄跑到別人家孩子的身體裡邊去了。”
王家夫婦哪聽過這個,傻了眼不知道說些什麼。
師傅見到王老太太是個見世面的人,也放鬆了:“既然老太太懂一點,那麼我就直說了,你們先去找份七月十三日的報紙來,最好是人民日報。”
王家夫婦剛想問為什麼,就被老太太攔下吼:“照做!”
三月前的報紙好尋,不過這也花了王家人一個鐘頭的功夫。期間師傅一直跟老太太閒聊,順道也問了王姓夫婦二人的八字。
等到報紙送來,師傅拿著也不慌,翹著二郎腿在門前端著報紙讀了起來,一面看一面吩咐:“剪一撮頭髮,還有一小片指甲下來。”
王家人照做,沒一會嬰兒的頭髮跟指甲就送到師傅手上。
師傅又說:“你們讓人準備些柴火,就放在樓下花壇。王夫人隨我來出去一趟,大概一個小時就夠了,其他人就在這裡待著,哪都不去。”
王夫人剛生完孩子身子本來就虛,她又一直為孩子的事情操心,身子更虛了,醫生都說她落下了病根。
王先生不忍妻子操勞,連道:“內人身子虛……天師,您這是……”
老太太一揮手:“小孩子懂什麼!”而後轉頭對王夫人說:“小露,你願意跟天師走一趟嗎?”
王夫人愛子心切,連連點頭。
師傅想了想,解釋道:“你們家娃福薄,八字與你相剋,有些事情命中註定該承受,想他安穩度過現在的難關,你這個做母親就得幫他擔當著點。”
王夫人眼圈一紅,又要哭。
師傅吊著嗓子說:“哭個啥子,人世間最乾淨的兩個地方就是產房和殯儀館,所謂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啊,也就是在這兩個時候最乾淨,你要是喜極而泣還好,指不定給你兒子招來點喜事兒,可你現在傷心而泣,就不曉得會招來什麼髒東西了。”
王夫人一聽,立馬忍住眼淚,穿著病號服隨師傅往外走。
師傅帶著王夫人到了醫院樓下花壇,從花壇中挖出溼泥巴,又拿出嬰兒頭髮跟指甲混著泥巴捏成了個小人兒,泥人遞到王夫人手上:“拿好!”
王夫人目瞪口呆,這是幹啥?
師傅也不解釋,又吩咐對方端著泥人在花壇正中站好。
“小孩有名字嗎?”師傅問。
王夫人點頭。
師傅又說,喊,喊名字,我說停你再停。
才過正午,雖然是十月份,但秋老虎餘威仍在,王夫人病怏怏的哪扛得住這樣暴曬。
喊了扯著嗓子喊了半個小時,就差點暈過去,不過最後還是咬牙撐了下來。
在醫院大門口的花壇這樣扯著嗓子喊,自然引起了不少人圍觀,不過立刻就有醫院的保安來維持次序,把人都給趕跑。
王夫人喊了將近一個小時左右,師傅掐指算了算,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根香,點著,四周無風,香上青煙無風自動朝醫院正門口飄去。
師傅這才讓王夫人停下來,接過她手中泥娃娃,將早已準備好的柴火點燃,把娃娃扔了進去。
半個小時之後,泥娃娃被燒乾,師傅滅了火,用報紙把燒乾的泥娃娃裹緊,對王夫人認真說道:“你拿著這東西隨便找個十字路口,期間千萬不要回頭,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等到了路口,用全力把娃娃一摔,摔碎就成了!你千萬要用全力,如果娃娃沒摔碎,後果……”師傅沒說太細。
王夫人連連點頭,臉色慘白接過報紙裹著的泥娃娃,頭也不回的出了醫院,找十字路口去了。
等到她回來,已經是一個小時後,這會兒病房外王先生正欣喜抱著啼哭不已的嬰兒,幾個醫生圍著嬰兒嘖嘖稱奇:“三個月,這孩子是第一次哭吧?”
嬰兒雖然依舊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多了兩分精氣神,就跟突然找回來魂一樣。
王夫人連忙抱過孩子,眼淚嘩的湧了出來。
這時候王老太太才想起來師傅,可師傅哪會一直留在那,見到嬰兒沒事,他老早偷偷回了。
師傅和我說起這些,我聽的津津有味,問,這是什麼原理?
師傅哈哈大笑:“讓你娃平時不學無術,不知道了吧,王家夫婦的孩子魂魄被衝,走胎了,新生魂魄又脆弱的很,在別人身體裡帶了三個月,早虛弱不堪。我在醫院三樓轉了一圈,發現魂魄還在這兒,但三樓是產房,沒辦法直接喊魂。於是先讓王夫人到樓下去喊,然後用泥娃娃固定魂魄,最後用火一燒。新生魂魄離體太久,孤魂野鬼纏身,沒辦法直接還魂,把泥娃娃一燒,燒掉這些孤魂野鬼,再讓王夫人把泥娃娃在十字路口砸了,魂魄自己便會回去了。”
我聽得一愣一愣,問:“為什麼要在十字路口呢?”
師傅得意笑了笑:“所以說你曉得個錘子嘛,王家娃兒魂魄被衝,迷路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走胎走到別人身子裡頭去了。然而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醫院產房屬新生,是人走的道兒,鬼怪邪祟看到都得繞著走,王家娃兒的魂魄被孤魂野鬼纏過一陣,又在別人身子裡帶了一段時間,早就不是新生魂魄。因此不能直接從產房過。”
說到這兒師傅閉了嘴,夾著根菸擺譜。
我眼咕嚕一轉,連忙翻箱倒櫃找出火柴給他點上。
師傅滿意吐了口菸圈,才繼續說:“人有人道,鬼有鬼道……”
我打斷他:“說過了說過了,藉著呢?”
師傅瞪我一樣:“人鬼各有路,在人間少有鬼道,但是十字路口不一樣,他既是鬼道也是人道,孤魂野鬼在這迷茫,人們也在這裡茫然四顧,誰都想在十字路口找個出路。王家娃兒魂魄本來困在泥娃娃中,王夫人砸碎泥娃娃放出他,他便在十字路口迷茫,既沾了人氣,也沾了鬼氣。”
我又插嘴:“那他不是會在十字路口迷失一輩子?”
師傅搖搖頭:“哪啊,你忘了王夫人?王夫人是他母親,他看到王夫人在身邊,自然會跟著王夫人走。到底是母子兩,不論是否人鬼相隔始終會有感應,我讓王夫人不回頭,也是怕身子陽氣本來就弱,一回頭看到鬼魂,給嚇出病。”
我連連點頭,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
師傅翹著二郎腿,讓我給他捶背。
我聽完故事,懶得理他:“你讓我一個八歲大的孩子給你服務,羞羞臉!”
師傅卻沒說什麼,摸著我的腦袋,喃喃自語:“你小時候也……”
我沒聽,做了個鬼臉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