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墨殿的假山旁邊,站滿了禁軍和宮人,流水潺潺,卻靜若無聲。
慕容炎走到姜碧蘭面前,說:“你說你後悔入宮,當這個王后。孤也非常後悔。”他瞳孔中湧動的陰冷嚇壞了她,姜碧蘭委頓於地,緩緩向後蹭,慕容炎說:“像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也配作王后?也配作孤的妻子?是孤為舊情障目,還以為你經歷坎坷,卻純良如初。”
姜碧蘭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慕容炎說:“來人,將王后帶回棲鳳宮,從此以後,幽閉宮室,孤不想再看見這個毒婦。”
“炎哥哥!炎哥哥!”姜碧蘭死死握住他的衣角,禁軍上來拖拽,她淚流滿面:“你以後,再不會來看我了吧?再不會管我了吧?”
慕容炎沉聲喝:“拖下去!”
姜碧蘭說:“我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難道我就不心痛嗎?可我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那個賤人!”她一指左蒼狼,聲音越來越淒厲,“沒有她的時候,我們是多麼恩愛,你都忘了?可是隻她一回來,你就都變了!都變了!”
慕容炎咬緊牙關,一腳將她踢開:“孤若是變了,你現在還有命在?!滾!”
禁軍終於將她拖了下去,她保養得極好的長指甲,在湖邊泥地上劃下數道痕跡。慕容炎轉過頭,看了一眼左蒼狼,說:“你也下去吧,孤心裡亂得很。”
左蒼狼傾身行禮,待要離開之時轉身,看見他站在宜德公主小小的屍身之前,許久伸出手,掀開那塊白布。薇薇輕聲說:“陛下這次,想來是真的傷心了吧?”
左蒼狼復才轉身往南清宮而去,待走得遠了,才說:“他那樣的人,也會傷心嗎?”
薇薇聽她語氣不對,抬頭看去,卻發現她目光沉靜如萬年深井。她說:“將軍,您昨夜幾時去的花房?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左蒼狼說:“你不知道,說明宮裡其他人也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他們又怎麼會動手呢?”
薇薇一臉驚詫:“將軍,您早知道娘娘會幹出這種事?”
左蒼狼低下頭,沉默。薇薇追上她,問:“您怎麼會知道呢?您在棲鳳宮有內應嗎?”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回到南清宮裡。可晴遠遠跟在後面,低著頭,有些誠惶誠恐。左蒼狼看了她一眼,說:“不考慮跪下認錯嗎?”
可晴面色如紙,卻還是強撐著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將軍在說什麼。”
左蒼狼在主位坐下,看著她說:“前天夜裡,我發現我丟了一支髮釵。”
可晴呼吸慢慢加重,卻說:“想是宮裡有人手腳不乾淨,宮裡人多,這也是各個宮都經常發生的事。”
左蒼狼說:“可是我妝盒裡那麼多首飾,翡翠瑪瑙、項鍊戒指手鐲,唯獨不見了一支鎏金的髮釵,既不值錢,又容易被查獲。冒著這樣的風險偷這個,不會很奇怪嗎?”
可晴左手握住右手,說:“也許,這個宮女根本就不識得什麼是好東西。”
左蒼狼說:“在宮裡侍候的人,能夠進到我的內殿,這點眼力勁都沒有?”可晴不說話了,左蒼狼說,“我思來想去,如果偷我的東西卻不是為財,那麼肯定是另有用處。除了陷害,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別的花招。陷害我,無非是奸、盜、殺,盜並不能治我大罪。奸,我一般不出宮,恐怕對方也難以找到時機和人選予以構陷。再加之這支釵雖不昂貴,卻勝在鋒利,那麼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殺了。”
可晴慢慢低下頭,左蒼狼說:“殺之一事,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定會選在人少的時候。但是晚上宮中戒備森嚴,也容易被巡邏的禁軍發覺。所以這個時機,當然會選在人最少,也最鬆弛的時候。晨間與傍晚,禁軍交班之時,最有可能。”
可晴終於問:“可是……你怎麼知道會在今日晨間?”
左蒼狼說:“我不知道。”可晴抬頭看她,她說:“前天傍晚,我在跟安公公學習研磨。如果今晨不出事,傍晚我會去御膳房學做羹。”沒有辦法預測的事,便只有一直提防。
可晴垂下頭,終於無話可說了。
薇薇大怒:“將軍是說,是可晴偷了您的髮釵交給王后陷害您?!”
左蒼狼沒說話,薇薇上去擰著可晴:“為什麼啊!我們都是將軍身邊的人,你為什麼反倒幫著王后誣陷將軍啊?!”
可晴推開她,抬頭看左蒼狼:“對,就是我。你以為你承諾會幫我接近陛下,我就會對你唯命是從嗎?你這樣的人,只要你在一天,你會允許別的女人接近陛下嗎?不過許給我一句空話罷了!”
左蒼狼問:“王后許給你什麼?等我獲罪之後,就將你提拔為南清宮主位嗎?”
可晴咬唇,說:“我知道她不可信,但是你也不比她可信多少。”
左蒼狼說:“可是現在,王后一定以為是你我主僕二人設計反套她,她必然恨不得飲你的血、剝你的皮。而如果陛下知道此事,你的後果,恐怕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可晴說:“我知道,可是這宮裡誰不想向上爬?我只是一個小宮女,如果我不為自己謀算,誰還能為我謀算不成?”
薇薇說:“可晴?!你到底中了什麼邪?當初我們一起跟著將軍,一起過了那麼多日子,那時候多快樂,你都忘了嗎?!”
可晴看她一眼,說:“閉嘴!只是你自己快樂,你怎麼知道我快不快樂?這宮裡誰又會關心我這樣一個小小的宮女快不快樂?像你這樣混吃等死的蠢貨,怎麼會明白我的志向?”
薇薇氣結,可晴說:“事到如今,我也沒有別的話說了。但是左蒼狼,我不後悔這麼做!”說完,她一轉身,悶頭撞向宮柱。左蒼狼似乎早有所覺,一抬頭,小平子躍上來,一把將她按住。她額頭只撞了一個小包,半天掙扎不開,只好大聲喊:“你還想怎麼樣?”
左蒼狼說:“我並沒有說過要取你性命,你不用死。”
可晴怒問:“你想怎麼折磨我?!”
左蒼狼說:“折磨你?不,我不打算折磨你。”說完,站起身來,說:“宮裡太悶了,我出去走走。”
她沒有再看可晴,死其實並不難,這世上多的是生不如死的事。也許有一天,你終會知道,那些讓人痛不欲生的,正是你曾夢寐以求的榮耀與愛情。
因著棲鳳宮的事,宮裡大多數宮人都在重墨宮,南清宮外異常安靜。左蒼狼來到荷池邊,正是千葉成碧、粉荷亭亭之時,宮裡的水都是相通的,想來宜德公主的魂魄,也會隨水漂流吧?
左蒼狼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她,其實她與這個孩子也只見過一兩次。只是當初,據趙紫恩說,她懷的也是個已經成型的女孩。她正出神,身後突然有人經過。
左蒼狼轉過身,就看見達奚琴快步行來。兩個人乍然見面,達奚琴匆匆說:“陛下方才派人召我進宮見駕。”
左蒼狼點頭,達奚琴問:“你可知是何事?”慕容炎可是很少召見他的。
左蒼狼說:“姜家出事了,陛下很缺人手。召見你並不奇怪。”
達奚琴皺眉:“姜家出了何事?就是因為秦牧雲貪汙軍餉一事?”
左蒼狼搖頭,說:“今晨,王后娘娘殺死了宜德公主,試圖嫁禍給我。”
“什麼?”達奚琴後退一步,似乎懷疑自己聽錯:“公主死了?”左蒼狼點頭,他說:“可……公主是她的親骨肉啊!”
左蒼狼突然埋下頭,將額頭抵在他肩上,說:“其實,我當初有想過,她會用什麼嫁禍給我。如果我再想一想,也許我可以救宜德的命。”眼淚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湧出了眼眶,“可是我沒有。”
達奚琴整個人都僵住,許久,他伸出手,輕拍她的肩,說:“這不是你的錯。”
左蒼狼搖頭:“別說話,別說話。”
這權勢角逐、明爭暗鬥,將人的心啊,一步一步,熬成了妖魔。
倚靠的時刻非常短暫,荷花池畢竟不是什麼僻靜的地方。左蒼狼很快挺直了腰身,說:“他既然傳召,你便早些過去吧。這次秦牧雲入獄,大司農一直空懸,但陛下說不定更願意將給事中之職委任於你。倘若果真如此,儘量推脫,最好能擔任大司農屬官太倉。你有爵位在身,即使任屬官,也比其他官員高出一等。大司農司會在你掌握之中。陛下一時半刻,找不到頂替大司農的人,大司農司,便如同在你之手。”縱然眼眶微紅,她聲音已然恢復如常。
達奚琴點點頭,肩上衣料貼著皮肉,淚痕未乾。他慢慢向前走,但見那個人重又靠在荷花池的玉欄前,風掀花葉,逐浪而來,暗香滿懷。可惜風捲浪湧,君子與佳人離隔山海。
各自無奈,誰也不能帶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