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黃昏。
雀鴉驚掠,飛翼滑枝梢。
沿著長長的廡廊,繞過寬綽的中庭,小手漫不經心地摸著廊上一根又一根的鎏金銅柱。
“陛下——陛下——”張皇的臉孔,雪白無顏,她慌張地摘脫了髮簪耳璫,瀉下如瀑青絲,跪伏在床下,不住叩頭,聲聲泣血,“陛下——你不能這麼對妾,妾無罪……”
斜倚在床上的老者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盯著她,平時多情祥和的臉孔瞬間化作陰鷙狠戾,“有沒有罪,你自己最清楚。拖她下去,送入掖庭獄!”
“不要——不要——陛下!妾是弗陵的母親,你不能……”她被擁上來的小黃門縛住胳膊,淚落衣襟,青絲覆面。
“正是為了他,朕更不能留你,快走!”他厭煩地揮手,更加絕情的話從他嘴裡沙啞地吐出,“絕不能再留著你,你不能活……”
母親……
他抱著柱子微微發抖,尖叫聲哽在喉嚨裡。
母親……
她披頭散髮,被人倒拖著拽出寢室,她在絕望的尖叫聲中踢腿掙扎。長長的廡廊,望不到頭,她聲聲嘶叫,不斷地喊著他的名字:“弗陵——弗陵——弗陵——我的兒……”
就此絕音。
廊上失了芳蹤,晚風徐徐,送來一陣沁人香氣。
他張著嘴,淚流滿面。
母親……
母親……
四肢猛然一顫,他自驚悸的夢境中醒來,一身的汗溼,衣裳黏黏地貼附在身上。
“陛下哪裡不適?”耳邊有個柔軟的女聲輕聲詢問,一隻溫暖的手覆上他的額頂。他閉著眼,定了定神,才緩緩睜開眼。
床前站著一位錦衣婦人,濃妝豔脂,鉛華如雪。皇帝微微一笑,從容坐起,“沒有,只是有些乏了,稍躺了會兒。”
美婦人掩唇撲哧一笑,媚眼如絲。她年紀其實已經不小了,但妝扮得當,保養適宜,所以至少比她的年紀看起來年輕了十多歲。
“陛下是在害羞麼?”她優雅地走到床上,旋身撩開長長的裾尾,屈膝坐在他的對面,朱唇帶起一抹戲謔的笑意,“別急,我早替你準備好了,一準讓你歡喜若狂。”
招了招手,門外走入一名小黃門,手裡捧著一隻金鑲玉的盒子。小黃門跪在床下,雙手將盒子奉於頂,她笑著示意皇帝接手。皇帝疑惑地接了過來,將盒蓋慢慢揭起,盒內平鋪著一疊帛畫。皇帝垂下眼瞼,目光才觸到最上層的一張,白淨的面龐噌地燃燒起來,緋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大姐……”他乾澀地喊了一聲。
“慢慢看,這算是姐姐附贈你的謝禮。”長公主笑著拍了拍|福@哇$小!說%下&載*站|皇帝的肩膀,起身翩然離開。快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眸衝皇帝一笑,“一會兒記得去嚐嚐,光看可解不了饞,你肯定會喜歡姐姐替你準備的禮物。”說完,婀娜翩躚地步出寢室,一干黃門侍女舉著華蓋儀仗,接踵隨行。
皇帝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將盒蓋重重闔上。
“是什麼好東西?”金建好奇地湊近。
皇帝的臉上緋色未退,金建輕輕將他面前的盒蓋提了起來,盒內齊整地碼放著一疊帛畫,最上層的那一幅用墨筆勾勒出一男一女,皆是裸身對坐,相互擁抱。
金建咦了一聲,伸手翻開下一幅圖,入目仍是一對裸身男女,男子將女子壓於身下。他一幅幅地往下翻,一口氣連翻了七八幅,一面翻一面笑道:“真好看,他們玩的是哪種遊戲?”
皇帝睜開眼來,表情怪異地瞟了他一眼。
他又翻了一幅,瞅見圖上繪的男子用一根長長的棍狀物,正在捅那女子,女子雙腿高舉,做仰翻狀。
“這是做什麼?原來不是在遊戲,是在打架呀!哎喲……”話才剛出口,耳朵上一陣劇痛,卻是金賞扭著他的耳朵將他提到了一邊。“幹嘛,幹嘛……疼啊,二哥……”
金賞漲紅了臉,啐道:“胡說八道什麼?”想想仍抑制不住好笑,又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預備車輦去,一會兒送陛下去合歡殿!”
“母親!母親!”許夫人替女兒掬水洗澡,她坐在浴桶內,一邊玩水一邊嗲聲撒嬌,“不要讓劉病已住在我們家,好不好?”
“今天宮裡忙,你父親無暇照顧他,所以今晚會睡在這裡……”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劉病已吵著鬧著要和許平君一塊兒玩,學完功課後怎麼都不肯回宮裡去,許廣漢這才將他留下託妻子照料。許夫人替女兒擦乾頭髮,“你該稱呼他做哥哥,怎麼可以直呼他的名姓?也太沒規矩了,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
許平君撅嘴,細數劉病已的一件件罪狀:“我不喜歡跟他一塊兒玩,他今天騎馬把我的陶碗打破了,還揪阿黃的尾巴,到後院雞窩裡掏蛋,拔大公雞尾巴上的羽毛……”
許夫人不覺莞爾,她只得了平君這麼一個女兒,從小柔順聽話,像劉病已這樣淘氣的孩子,倒還真是第一回見,“他是男孩子,和你不一樣,但是你好好跟他講道理,我相信他還是會聽的。”
將女兒身上的水珠拭盡,裹了氈子從浴桶裡抱了起來。許平君趴在母親的肩上,貼著她的耳朵,很小聲地說:“母親,其實……他有把那根長長的,很漂亮的翠羽送給我,說是賠我的小碗,但是……我還是不喜歡他。”
許夫人忍不住會心地一笑,到底是孩子,打打鬧鬧間也不失童趣。她抱著女兒上樓,許平君已有了睡意,眼皮不時耷拉下來。到了寢室,許夫人親了親許平君的額頭,將她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母親……”惺忪困頓間,她還不忘扯住母親的袖子,叮囑,“那……讓他睡樓下那間貯藏室……”
“睡吧,睡吧。”許夫人笑著替她掖好被角。
她終於合上了眼,嘴角微微向上翹著,帶著一抹甜甜的笑意,喉嚨裡含著口齒不清地嘀咕:“叫老鼠……咬……你……”
未央宮掖庭,合歡殿。
燈燭只點了幾盞,故意將室內的光線調得昏沉不明,室內薰香撲鼻,寬綽的床上鋪著柔軟的錦被,一位女子正襟危坐在床上。
皇帝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身後的門扉闔上,門樞發出咔的一聲細響,那位女子聽到動靜後先是驚了一大跳,然後看到門口站立的他,馬上從床上爬了下來,跪在地上稽首為禮:“妾周陽氏叩見陛下。”
他緊抿著嘴,一顆心狂跳如雷,卻一絲一毫不敢讓她知曉,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個字:“可。”
“謝陛下。”周陽氏站了起來,微弱的光線從她背後照來,雖然看不清她的容貌長相,卻已能確定,眼前的女子絕對有著一副玲瓏曼妙的身材。她身上未著長衫,只在褻衣外披了件幾近透明的白色蟬翼衣。
“陛下。”等了好半天也不見皇帝有所動靜,她想起長公主的吩咐,於是壯起膽子,主動靠了過來,“陛下,妾……有些冷。”
冷……穿得那麼少,自然是要冷的。
皇帝深吸一口氣,不是他不想開口,而是現在這種局面和狀況,完全出自他未知的領域。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怎麼做才能度過這個難熬的夜晚。
如果這一刻,更漏能滴得快一些該多好?
“陛下……”恍惚間,周陽氏已貼身挨近。鼻端鑽進一縷奇異的香氣,他的心跳得幾乎要從胸腔中蹦出來。
周陽氏依偎在他懷裡,皇帝雖然年方十一,但是自小壯大,身量高於同齡的孩童甚多。眼下的這個懷抱,雖說不上強壯,但也不似她原來想象中那般瘦弱。她心中一喜,將原先的擔憂拋諸腦後,柔若無骨般的雙臂攬住他的腰肢,聲音盪漾出無限柔媚,吹氣如蘭:“陛下,讓妾好好服侍你……”
“唔……”被子裡的小人兒剛要掙扎,嘴巴已被一隻手緊緊捂住。
被角掀起,溫暖的被窩裡硬是擠進來一具冰冷的身體。許平君被緊挨著,牙齒咯咯打戰,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
劉病已笑嘻嘻地咧開嘴,許平君瞪大了眼,稍許適應了黑暗的她,恰好看到一口白森森的利牙,頓時嚇得哭了出來,兩腳拼命踢騰。她這麼一鬧,劉病已再也壓不住她,剛說了聲:“別嚷……”不留神手上被她咬了一口,痛得他哇的一聲叫。
哭鬧中的許平君突然安靜下來,劉病已捂著手,有些害怕起來,“喂,喂……怎麼沒聲啦?”
伸手向前摸去,卻沒摸到人,被褥上的暖意猶存,許平君人卻不見了。他驚訝地坐起上身,腦後倏然生風,一隻軟枕砸了下來。許平君又蹦又跳,“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軟枕砸在頭上並不太痛,但砸多了,也會覺得頭暈。劉病已沒站穩,一個趔趄栽倒在被褥上,竟而不動了。許平君砸到手腳發軟,悻悻地停了下來。
“壞蛋,讓你再嚇唬我!”她猶不解氣地踩了他一腳,直接踏著他的胸口跨了過去。
劉病已呻吟一聲,抱著頭翻了個身,“我哪有要嚇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我的床被溼了,沒法睡……”
“溼……”許平君只略略愣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叉腰哈哈大笑起來,“羞羞!羞羞!這麼大了還在床上尿尿……”
劉病已平時和許廣漢睡一起時夜裡偶爾也會遺尿,但是許廣漢從沒像許平君這樣取笑過他,近來他跟著先生學禮儀,也漸漸明瞭些事理,不再像過去那麼懵懂無知。許平君的取笑,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知羞明恥,情急之下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腳踝,使勁一拉,許平君連聲叫喚都沒來得及發出,重重地撲倒在劉病已的身上。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腦海裡忽然浮現出這首詩來,他喘著紊亂的氣息,雙手緊緊抓住周陽氏的肩膀,指甲摳進那柔若凝脂的肌膚中,引得她撥出疼痛的呻吟。
性愛之美,性愛之歡,性愛之悅……自小他便懂得這些,《詩經》翻來覆去讀,黃帝素女,男歡女愛,陰陽調和……所以他懂,懂得讓喪偶的大姐追求自己的歡悅,從而默許她私幸丁外人……
“噝。”他痛得吸氣,終於忍耐不住用手肘撐起上身慢慢向後退縮。但是周陽氏卻沒打算就此罷手,她嬌喘吁吁,雙腿趁勢緊緊纏上他的腰,香汗淋漓地尖叫:“陛下……嗯,陛下……”
他皺起眉頭,痛楚之色佈滿那張煞白的俊顏。為什麼會是這樣的?難道所謂男女媾和的歡悅,竟像是吸血的水蛭一般可怖嗎?一想到水蛭,他心底愈發起了厭惡之感,好容易等到伏在身上的周陽氏終於軟弱無力地只剩下喘氣的份時,他用力將她推了下去。
“陛下……”香衾高聳,雲鬢散亂,喘息中的美人像條柔軟的蛇。他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很美,丹鳳秀眉,高鼻櫻唇,媚眼如絲,“陛下……”她的聲音猶如勾魂的索,柔如水,媚如絲。可他卻像是被蛇猝然咬了一口,倉皇后退,一不小心竟從床上滾了下去。
“痛……”
“噓!噓——”
“你是壞蛋!壞蛋!最壞的壞蛋……嗚嗚……”
“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嗎?你再哭可就要把嬸嬸吵醒了。別哭了,好不好?算我錯了……我給你揉揉。”
“痛……痛……”她眼眶裡噙著淚花,他笨拙地用手揉搓著她磕腫的下巴,卻讓她更加痛得齜牙,“明天母親瞧見肯定會問的。”
劉病已這下慌了,忙跪在床上,伏拜懇求道:“好妹妹,求求你,千萬別說出去!”
許平君是個孝順的女兒,本就沒打算將這事告知母親,不過見劉病已害怕,便故意沉下臉要求:“不說也可以,但是我現在痛得睡不著,我要你講故事給我聽。”
“吖?”
“你講不講?”
“講!講……”
許平君破涕為笑,高高興興地鑽進被窩,見劉病已還坐在床邊上發呆,於是她往邊上挪了挪,騰出一個狹小的空隙,說:“就給你躺一會兒。”
劉病已見狀,喜出望外,急忙哧溜鑽進被窩。平君又把自己的軟枕給他枕了一半,兩個孩子窩在一起,頭挨著頭,十分親暱。平君碰了碰病已:“快說吧。”
身上漸漸暖了起來,劉病已反而犯了愁,他肚裡的墨水少之又少,上學時又好動,時常挨先生打手心,之前先生講了好些典故倒是十分精彩,可一時半會兒要他轉述,他卻又理不出個頭緒。眼看平君催得急了,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把今天澓中翁在課上講過的一首賦背了出來。他學習雖不用功,記性其實並不差,這首歌賦充滿童趣,是以講解時他倒記住了。
“黃鵠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顧菲薄,愧爾嘉祥。”
他雙目熠熠,鼻翼翕張,背完略帶興奮地望著黑暗中的許平君,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少年心性,多少有點炫耀的心緒作祟,期待她能有所膜拜。然而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來應有的迴應,他不覺嗯哼清了清嗓子。
許平君這才動了動身子,蜷縮著雙腿,悶悶地反問:“怎麼還不開始講故事呢?”
劉病已傻眼,“我……我……”
“你要是不會講,那就換我講一個給你聽。”
劉病已受不得她話裡的調侃味,臉紅地梗著脖子,“誰說我不會講故事?我剛才給你念的那首賦,就有個大大的故事,你知道作這首《黃鵠賦》的是誰嗎?”許平君當然不知道,於是不吱聲。
他感覺得了臉,大力鼓吹道:“這是當今天子在建章宮太液池所作,作賦時他才九歲,不過比我大了一歲……”
許平君嗤然:“有什麼好得意的,又不是你作的,人家九歲作賦,你卻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
“胡……胡說,我怎麼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了?你知不知道當今天子是誰?他、他可是我的嫡親叔祖父,一脈相承,沒道理我會比他差的。”
“羞!羞!又吹!”
“我沒瞎說,我說的是真的……”他急了,扯著她的胳膊,“不信你去問你父親,我祖父和皇帝是親兄弟,皇帝姓劉,我也姓劉,先帝是我曾祖……”
黑夜裡許平君忽閃著大眼睛,她對誰是誰的誰並不感興趣,但是對於宮裡那些充滿傳奇的女子卻非常好奇,“我聽意姐姐說,宮裡住著很多很多仙子,皇帝的母親也是仙子嗎?”
劉病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從沒見過皇帝的母親,但他轉瞬想到了掖庭中遇見的那些美麗的仙子,於是很肯定地說:“是,她是位仙子!”
平君一聽來了興趣,伸出胳膊摟住他,“就講這個,我要聽這個仙子的故事。”
劉病已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能說:“這個……這個……今天不能講。”
“為什麼?”
“因為……因為太晚了,再不睡,就該起不來了。你看你不用讀書,可是我卻還得去澓先生家……”
“唔……”平君很不甘心地扭動著。
他抱著她小小的、柔軟的身軀,輕輕拍著她的背,貼著她耳朵繼續哄:“明天……明天我下學後跟你講。”
許平君認認真真地想了一會兒,勉為其難:“那好吧。可你明天還住在這裡嗎?”
“嗯。”
“明天你還和我一塊兒睡好不好?再給我講故事。”
黑暗中,劉病已的嘴慢慢咧了起來,笑容越來越燦爛,“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