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生生常說自己有三大傲人之處:一有花容月貌,二有知心好友,三有絕頂廚藝。她還有三大憾:一恨身世不詳,二恨身無武術,三恨世上沒有她的良人。
雖然撫養她的老鴇信誓旦旦地說她祖籍山東,可是搖紅坊也不是沒有山東女子,每一個都是白面板高個頭,說起話來硬梆梆地,和她半點也不像。習玉曾說她面容清婉,不像山東人,倒偏向江南人物,偏偏又沒有江南人物那般水靈靈的氣質。
居生生也煩惱過好一陣子,想破腦袋也不明白好端端地,為什麼父母要把自己賣去妓院。這還是有次和老鴇磕牙聊天,她無意說起的,只說那時她還在襁褓之中,一個男子抱了過來,用十兩銀子的價錢將自己賣給搖紅坊。具體問到那男子的面容特徵,老鴇只說他一口標準的山東口音,一直很急切的模樣,拿了錢就趕緊走人了。她只當鬧饑荒的災民,實在無法了才來賣女兒,於是收了居生生,結果她長到了六七歲的時候,偏偏又幹又瘦又黃,猴子也比她好看幾分,老鴇甚是失望,所以才遣了她去做丫鬟。誰知她十五歲之後整個人完全變了,每次說起這事,老鴇就忍不住叫險,若不是當日她湊巧見到居生生揮袖唱小曲,只怕搖紅坊今日也沒有名滿江南的絳紅花仙。
“那,難道那男子就沒留給我什麼信物嗎?例如紙片啊,玉墜啊什麼的!媽媽,該不會是你貪財偷偷收起來了吧?”
居生生當日這樣問老鴇,結果換來了好幾個爆栗子,老鴇大怒道:“你當老孃是什麼人?!混了大半輩子,這種缺德事老孃會做嗎?!告訴你,啥也沒有!你那缺德老爹丟了你就跑……哦,就留下一個淺紫色的襁褓,你要?要了我改天有空拿給你。你這丫頭……”
她被罵了一通,然後第二天老鴇就派人送來了一塊破布,很舊了,髒兮兮的,可依然能看出那是很好的綢緞料子,面子是淺淺的紫色,朦朦朧朧地,好像有一層煙籠罩。那顏色,和今日在街頭遇到的那個面紗女子衣服顏色一樣……
居生生忽然痛呼一聲,手上一抖,菜刀掉去了地上。她怔怔看著流血的手指,只覺心頭突突地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些陳年舊事。她早該忘了,小時候孤單了就會幻想父母是高官,總有一天駕著華麗的馬車來接自己。後來稍微大一些覺得很無稽,便隱約地恨起那生她卻不願養她的父母。一直到現在,她幾乎再也沒想起過父母的事情。為什麼,今天卻開始心神不寧?
“生生,你怎麼一點也不小心?”剛洗完菜的習玉見她手上被菜刀切個大口子,鮮血直流,她卻在發呆,不由趕緊過去,“痛不痛?切菜也能切到手,你呀……”她舀了一勺水去衝傷口,然後取出自己的手絹仔細包紮起來。
居生生怔怔看著她包紮傷口,突然輕道:“習玉,你看我的臉,覺得像什麼地方的人?”
習玉想不到她沒頭沒腦地問這樣一句話,以為她在開什麼玩笑,便故作正經地抬頭看了她半晌,笑道:“你呀,像南方人。但一定不是江南這裡的,反正我覺得你不像山東人。我家以前有好多山東的丫鬟,個個人高馬大,哪像你這小胳膊小腿,細得一掐就斷……”
她忽然停住,因為居生生難得露出正經思考的表情,她想了半天,才嘆道:“果然……只怕媽媽有些事情不願意告訴我。那人,一定不是我爹。習玉,你說我會不會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人家都有父母,我卻毫無頭緒,有時候想起來怪不舒服的……”
習玉見她向來神氣的臉上流露出類似傷感的神色,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柔聲道:“你就是你,身世有什麼重要的。就算父母不詳,你還是居生生,沒什麼改變。你別胡思亂想啦。”
居生生聳了聳肩膀,“也對,想這些真沒意思。只是,今天在街上遇到那女子,心裡忽然覺得有些感慨罷了。她說我長得像她故人,會不會她認識我父母?”
習玉腦海裡浮現出那女子一雙瑩白柔美的手,也不知該說什麼。那女子服飾華美,言談高雅,氣度自是不凡,只怕不是官家的人,便是江湖上什麼世家的夫人。生生會和這樣的人有什麼交集呢?
居生生忽然嘻嘻一笑,彎腰撿起菜刀,用刀背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道:“不想這些啦!讓你也跟著我一起苦惱可沒意思!好啦,菜都洗完了,你想留在這裡看也可以,出去也可以。我要開始顯身手咯!”
她架鍋,倒油,動作麻利而且熟練。習玉帶著佩服和羨慕的眼神看著她上下掂勺,火苗滋滋響著。她忍不住想起當初剛和念香私奔出來時的狼狽,她以前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可是人總不能不吃飯吧,也不可能天天去飯館裡,他們沒有那麼多錢。於是只好自己動手做,經常是兩人被煙燻得不行,然後菜鹹了淡了,甚至根本就沒熟。
想到這些,習玉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來。這邊廂居生生已經做好了好幾盤菜。
廚房門口突然傳來韓豫塵的聲音,“好香!生生姑娘果然好手藝!做什麼呢?”他含笑問著,走了進來。生生忙著翻魚,頭也不回地說道:“既然來了,就要幫忙!快去找端木容慧要紹興女兒紅!我馬上要用。”
不料端木的聲音在後面淡然道:“你右手邊第三個罐子裡便是上好的紹興女兒紅。”
居生生在一片油煙中驚訝地回頭,就見他二人優哉地走過來,韓豫塵不客氣地用筷子夾了一塊爆炒小牛肉,一吃之下眼睛頓時一亮,笑道:“我真服了。生生姑娘原來真不是在吹牛。”
居生生得意地笑了起來,揮著鏟子說道:“廢話,我居生生是什麼人!讀書畫畫雖然不怎麼樣,不過廚藝一定沒人比得過我。”
端木冷道:“所以你生來便是勞碌命。”
居生生膩聲道:“對,我就是勞碌命。大少爺你若是不爽,就給我趕快離開!看到你的臉我就不知道怎麼做了!”
韓豫塵笑著打圓場,幾個人在廚房說了好一會閒話,一個時辰不到,所有的菜都做好了。端木容慧的別府居然沒有一個像樣的桌子給人吃飯,眾人只能把飯菜端去中庭的大石桌上,端木又從酒庫裡取了兩大瓶陳年梨花白,一開啟,頓時酒香撲鼻。韓豫塵連聲讚歎好酒,替四人紛紛斟上。念香只覺得香,端起來喝了一大口,一下子杯底就空了,他居然還滿臉幸福的模樣,倒讓習玉刮目相看。
此時已是月照中庭,白天下了好大一場雪,四人都披了大氅,喝酒吃菜賞月賞雪。大約是月光太亮,墨藍的天空看上去彷彿一大塊凝結的水晶,映著雪色,分外透澈。居生生端著酒杯,只覺周圍安靜之極,只有腳旁取暖的火盆滋滋作響,不由嘆道:“太安靜了,這裡。偶爾在這裡休息一下倒是舒適,但是長住下去,人難免會變得孤寂怪異。”
韓豫塵笑道:“生生姑娘莫非另有所指?”
居生生本來沒那個意思,聽他這樣說,偏偏笑了起來,“大約是吧。”
端木容慧冷道:“俗人豈能體會其中樂趣。”
居生生撅起嘴,正要反駁,忽聽大門處傳來砰砰的敲門聲。眾人都是一愣,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人來?何況這裡又是端木的別府。
端木卻不起身,端著酒杯朗聲道:“端木容慧不喜被人打擾,請回吧。”他的聲音雖然不高,卻中氣十足,一直傳去了大門之外,清清楚楚。
過了一會,一個低沉雄渾的聲音響了起來,“五聖山莊莊主秦某特來拜訪端木三公子,深夜打擾實在汗顏,但老夫確實有要事相求。還請公子開門一敘。”
韓豫塵和端木的臉色都是一變,五聖山莊這個名號在江湖上代表了毒,只有毒,甚至山莊裡任何一個人的身體都不能隨便碰,江湖上還給了五聖山莊一個俗稱——毒窩。端木世家與五聖山莊向來沒有交集,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一來居然就來了個最大的莊主,到底是什麼意思?
韓豫塵卻隱約知曉一些過往,他對端木施了一個眼色,兩人一同起身去開門,剩下居生生和習玉兩人一頭霧水,不知道來了什麼大人物。
過了一會,卻見端木身後跟著許多人,安靜地走了過來。居生生心頭忽然一跳,因為她在那些人裡面看到了白天那個戴著面紗的紫衣女子!她怎麼會來?她問自己,忍不住撫向胸口,她的心跳越來越快,完全無法抑制。
習玉忽然抓住她的手,輕道:“有點不對,他們好像是衝著你來的,生生!”
居生生再也坐不住,猛然站了起來,欲言又止地看著那紫衣女子。她垂著頭,小鳥依人地隨著一個身材高大英武的男子款款而來,身後還有許多穿著黑白相間衣服的年輕男子,其中有一個便是早上質問她撞了人的年輕人。
那紫衣女子一見到居生生,立即就要過來,卻被那高大的男子攔住了,他低頭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她輕輕點頭,但渾身都在發抖,顯然激動之極。
端木容慧引著眾人進了小廳,韓豫塵走過來對居生生輕道:“生生姑娘,我們也去小廳吧。只怕那女子是為你而來……”
生生喃喃地說道:“為……為了我?……為什麼?”話雖然這麼說,她還是慢慢往小廳走去,但步伐有些紊亂,顯然心神不定。習玉輕輕扶了她一把,柔聲道:“別怕,我們都在呢。”
端木容慧讓了座,又喚玉帶上了茶,這才說道:“不知秦莊主來訪所為何事?”
那個高大的男子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怎麼說。居生生怔怔看著他的臉,他年約五旬,長得不算英俊,寬廣的額頭,黝黑的面板,雙目炯炯有神,下巴泛著青黑的色澤,連脖子上都是,一看就是個絡腮鬍子。說好聽點,他叫做英武迫人,說難聽點,就是凶神惡煞。
他話還沒說,先望居生生這裡看了一眼,生生只覺他目光溫和,但卻說不上親切,甚至還有一些深沉。她不由退了一步,腰上忽然被人一扶,卻是習玉。她對她微微一笑,要她勇敢一點。
“我今日來,卻是為了端木公子府上的一個客人。此事說來話長,我與賤內近幾年一直在尋找十七年前遺失的女兒。本來覺得希望渺茫,我並沒指望能夠找到,只是為了死心而已。可是,今日賤內卻在街上遇到了一個與她年輕時相貌一模一樣的少女,一問年紀相差無幾。但是街上人多口雜,不好相認,所以打聽了一下,知曉她在端木公子府上做客,因此晚間貿然來訪,只希望可以確認一下,成全我們天倫之宜。”
他剛說完,就聽居生生低低叫了一聲什麼,眾人都望向她,她臉色慘白,渾身都在發抖,不知是震驚還是什麼別的。
端木容慧也是異常震驚,但面上卻沒露出來,只是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算成全了一樁美事。不知莊主說的是誰?”
秦莊主還未說話,他身邊那個紫衣女子再也坐不住,站起來顫聲道:“生生姑娘!你……你可以過來讓我看看麼?我……我找了你十年!”
居生生卻沒有動,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兩人。她的父母?真的是她的父母?!她小時候曾經無數次幻想親生的父母駕著馬車來接自己,但那也只是夢想罷了,如今夢成了真的,她居然覺得無法相信。
紫衣女子見她不過來,一時忍不住,疾步走了過去,一把抓住居生生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手心全是汗,居生生怔怔地看著她把自己的袖子褪上去,露出大半個瑩白纖細的胳膊,在手肘左邊的肌膚上,清清楚楚一個月牙狀的青色胎記。
那女子一見胎記,頓時淚流滿面,一把將居生生緊緊摟去懷裡,顫聲道:“我可憐的孩子!娘終於找到你了!我苦命的孩子……”
她忽然揭去臉上的面紗,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她膚光勝雪,猛地一看竟然看不出年齡。所有人走在心底暗歎一聲,世上居然有如此美女!她周圍好像籠罩著一層白光,連面容都無法逼視,一身的清雅柔婉。可是,誰也都能看出來,居生生的面容與她有多麼相似,兩個人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站在一起好像姐妹一般。
要說她們不是親生母女,白痴也不會相信。
居生生只是發愣,曾經想象中的與親人見面的歡喜此刻半點也找不到,她心底只有一片不明所以的麻木。
秦莊主呵呵笑了起來,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柔聲道:“阿紫,別太激動了,你身體不好。孩兒如今已經找到,總算了卻你我的一樁心事。今日就帶她回山莊吧。”
他的態度實在太奇怪,一點也不激動,彷彿出來找自己的孩子,只是為了讓妻子開心一般。連端木容慧都看出來了,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
阿紫有些怯怯地抬頭看著他,喃喃道:“老爺……這孩子……您真的願意收留她麼?”
這話問得更詭異,眾人只覺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果然,秦偉義皺起眉頭說道:“你說什麼呢?!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陪你找了十年,難道還會有假?……你,你叫生生對不對?”他轉頭去問居生生,放柔了語氣,“生生,和爹孃回家吧。這些年來,委曲你了。以後你就是我秦偉義的女兒!誰都不敢欺負你啦!”
居生生怔了半晌,忽然開口輕道:“我……我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