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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側有浮雲無所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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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藥鋪,夏月緊蹙眉頭,心神不寧,情緒久久難以平靜。她摩挲起手中的玉蟬,暗地裡責怪自己太不謹慎。如今這玉蟬是再也不能隨身帶著了。她找來一塊帕子將玉蟬裹起來,然後放在妝臺的首飾盒子裡,隨即又覺太蠢,躊躇半晌爬上桌,又墊了條凳子,踮起腳尖將東西擱在房樑上。

剛一下桌,門沒敲便被人推開了。

“哎喲——我們家大小姐。您這是要上房呢,還是要懸樑呢?”舅媽裴氏脆聲問。

“舅媽。”夏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跳下凳子,“我捉個蟲子。”

“你這要是讓外人看見,還以為我這做舅媽的拿什麼氣給你受,逼得你要懸樑上吊呢。”

“兒媳婦啊,哪有你這麼說話的。”夏月的姥姥聽見動靜,跟了進來。

“我怎麼了?老太太,您老說話也要摸摸良心。您兒子為了掙錢,去了南疆走貨,小半年才掙那麼點錢,如今生意這麼難,指不准我們的好日子還能過幾天。就我一個婦道人家在鋪子裡忙裡忙外的。如今家裡無緣無故多了個千金大小姐,難道還要我拜著供著不成?”

“好了,好了。少說兩句。”老太太勸說,“外面劉老爺家的夥計來了,等著我叫你出去。”

舅媽點點頭,走時扔了個小瓶子在桌上:“聽說你今天從外面回來咳嗽得厲害,我在穆遠之那裡給你拿了個治風寒的丸子,你吃來試試。”

夏月一笑:“謝謝舅媽。”

裴氏有些掛不住臉地說:“謝什麼謝,我害怕你這做慣了嬌貴小姐的,萬一有個不妥,你舅舅回來還不跟我拼命。”語罷,便匆匆離開。

夏月和老太太相視一笑。

“其實你舅媽這人,嘴巴不饒人但是心眼不壞。”老太太轉而又問,“這幾個月你跟遠之學醫,怎麼樣?”

穆遠之是醫館裡請的坐診大夫,他脾氣平和,待人和善,所以店裡的人都喜歡他。

夏月笑:“反正我平時也閒得慌,沒別的事可做,就算學不好他也不會生氣。”

夜裡,伴著窗外瀟瀟冷風,她夢見了子瑾。夢裡他站在臘梅樹下,可惜,卻一直看不到他的臉。

他一直都不是個善於徘徊於塵世的人,所以,他在淮王那裡肯定不會如意吧。

清晨,剛過卯時,夏月和店鋪裡的夥計一開門便見一位中年男子早已經候在門口。此人便是穆遠之。

“先生今天這麼早。”荷香歡喜地說。

夏月也點點頭:“先生早。”

穆遠之剛剛坐穩,沏好的茶還沒來得及入口,夏月便抱著書來問。

“先生,早些日子學生讀到《金匱要略》裡說黃癆病可開方,以青蒿為主,配以梔子、大黃遣藥數劑。可我又聽趙大夫說他用此劑數月,病人不見好轉。是藥劑有誤還是用法不當?”

“閔姑娘的看法呢?”穆遠之問。

夏月沒有立刻回答,若有所思地說:“《金匱要略》裡一貫稱青蒿,卻獨獨在提到黃癆病時用‘茵陳’一詞。雖然世人都曉得青蒿是官話,茵陳是民間稱謂,但是用在此處卻很奇怪。我後來問伍大爺,他說在他們南域家鄉,‘茵陳’一詞有時候特指的是三、四月的春季剛剛發芽的青蒿。”

穆遠之頗為讚賞地微微一笑:“不錯,此處的青蒿應用三月鮮嫩的青蒿曬乾入藥。只是黃癆病在帝京北地不多發,故而很多大夫偶有誤用。其實青蒿、木香等藥雖然物盡相同,但若是摘採時日不當,則效用全無。”

“哦。”夏月點點頭,蹙眉又問,“學生還有一問。有病症面赤心煩,甚則煩躁,厥逆,口燥舌赤,脈數身熱,是否是蟲積有蛔?”

“是否食則腹痛,不欲飲食?”穆遠之呷了口茶。

“對。”

“那就是了。應上十味,異搗篩,合治之,以苦酒漬烏梅一宿,去核,蒸之五斗米下,飯熟,搗成泥,和藥令相得,內臼中,與蜜杵二千下,丸如梧桐子大,先食,飲服十丸,日三服,稍加至二十丸。”

夏月迅速提筆記下。

此刻,有個老婦人抱著個小孩進了店來。

“穆大夫,你給我孫女看看。”

那女孩大概只有兩三歲,大概因為發燒的緣故,一臉通紅。她先是聞到鋪子裡的藥味,警惕地從懷裡探出頭看。環顧四周,看到那裝藥的櫃子,嘴巴一撇就哭了:“奶奶,奶奶,梅兒不瞧病!梅兒不瞧病!”

“好,好,好。不瞧病。”老婦人一邊答應一邊捋起孫女的袖子讓大夫診脈。

孩子警覺地尖叫起來,在祖母懷裡拼命掙扎,那叫喊簡直刺耳。夏月瞅了瞅那孩子,如今莫說給她把脈,就是讓她安靜下來也麻煩。

老婦人不好意思地向穆遠之求助:“大夫,你看這……”

若是換作以前的趙大夫怕是早就吹鬍子瞪眼,一臉不悅。但穆遠之只是微微一笑,說:“大娘,不礙事,我來看看。”

只見穆遠之開啟診箱,從裡面拿了個雞蛋出來。

夏月小聲對荷香說:“先生今早又是吃雞蛋?”

“有福氣。”荷香吐了吐舌頭。

那穆遠之孤身一人在帝京行醫,家中既無女眷,也請不起丫鬟和小廝,又對鍋碗瓢盆之類的事情完全不懂。雖說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外面湊合了事,但是隨著天亮得越來越遲,這早飯卻也難辦。

後來夏月靈機一動,教他煮白水蛋。

“梅兒,看叔叔這裡。”

女孩抬頭看了那雞蛋一眼,好像並不太受誘惑,又是一癟嘴繼續哭。想來她身體不適,對什麼吃的都沒有興趣。

穆遠之也不意外:“梅兒不哭,叔叔變戲法給你看。”說著取了桌上的筆,在蛋殼上畫了幾筆。

女孩果真被他吸引過去,停止了抽泣,歪著頭好奇地看著穆遠之手中的東西。只見那光滑的蛋殼上被穆遠之兩下三筆就勾勒出一個年畫上的胖娃娃。

穆遠之放在嘴邊將墨跡吹乾,遞到女孩面前。女孩不禁伸手去拿。穆遠之卻縮回來,一副談判的表情問:“那梅兒讓叔叔抱抱,好不好?”

女孩使勁點頭,張開雙臂就讓穆遠之抱。

於是,那個被變過戲法的雞蛋被孩子捧在手裡,孩子又被穆遠之抱在懷裡。

荷香看了穆遠之一眼,接過東西就出了門。

穆遠之趁著孩子的注意力在他物上,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脈和額頭,然後翻開孩子的領子,前胸後背全是膿瘡。

“何時開始發瘡的?”穆遠之問。

“我們也不知道,她早些時候爹孃回老家了。我後來見孩子老是撓癢癢才發現。”

“那何時開始發燒呢?”他繼續問。

“昨天半夜。”

“吃飯可正常?”他又問。

“兩頓沒吃下東西了。”

“是吃不下,還是吃了就吐?”他再問。

“吃的都吐了。”

“孩子怕光嗎?”

“這個我們……沒注意。”

老婦人被他一連串的問題,越問越心慌:“大夫,孩子的病沒什麼吧?”

穆遠之沒有立即答話,過了一會兒才說:“大娘,孩子無大礙,只是生了黃瘡。”

“我要帶孩子進內堂施針。”穆遠之扭頭對旁邊的夥計說,“小伍,你幫個手。”

小伍應著,就準備放下手中的活,一起進去。

“先生,我幫你吧。”夏月說。

穆遠之沉吟:“閔姑娘,這……”

夏月側頭有些疑惑,她不是第一次隨穆遠之施針,不知他為何遲疑。“我不會搗亂的,況且小伍也正忙。”她笑。

穆遠之也只好隨了她。

內室裡,為了避免孩子亂動,夏月只好抱著她坐在躺椅上。穆遠之取來銀針:“我們要把所有瘡挑破上藥,這個過程很痛苦。所以需先施針封住血海穴、太淵穴、尺澤穴三處穴位,止住她的痛覺。”

隨即他又開了張方子給小伍:“上面這幾味藥,你儘快碾碎了將醬汁端過來。”

“先生不用麻沸散?”夏月有些吃驚。

“是藥三分毒,麻沸散對幾歲的孩子來說藥性太強,若是分量不當會影響他們日後的五感。”

“叔叔要扎針?”女孩兒有些懼怕地看著穆遠之擺在桌子上那些長長短短的銀針。

“梅兒,叔叔只扎三下,紮了病才能好。”穆遠之溫和地說。

“痛不痛?”

“就像被蚊子叮了兩下。”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閉上眼,比方才勇敢了許多。

夏月說:“先生對付孩子真有耐性。”

“孩子一般在陌生人跟前比較堅強,所以我才讓她祖母留在外面。”

穆遠之施針之前問:“閔姑娘可會取這三個穴位的位置?”

“血海穴位於大腿內側,從膝蓋骨內側的上角,上面約三指寬筋肉的溝,一按就感覺到痛的地方,病者屈膝時可取。

“太淵穴位於手腕部位,手腕橫紋上,拇指根部側。”夏月在嘴裡說,穆遠之隨之取穴落針。

“尺澤穴位於胸前,在俞府穴正下方,下一肋間隙中。”

“那俞府穴又如何取?”穆遠之問。

“上前胸,病者正面中線左右三指寬,鎖骨正下方。”夏月答。

三針紮好以後,穆遠之又取一針,在一發亮的疹子上看準尖端輕輕一挑,黃色的膿汁便緩緩流出。他左手的白帕子將其接住。停頓了稍許,又挑了第二下,在確定膿汁已經清理乾淨以後,才接過小伍送來的醬汁塗在傷口上。

就這樣一個挨著一個,足足花了半個多時辰才完事。孩子早已堅持不住,哭了又鬧鬧了又哭,好歹被夏月緊緊制住,並且在四肢都無法動彈的情況下,還轉過頭去狠狠咬了她一口。

老婦人被喚進來抱孩子。

“大概哭累了。”夏月將不一會兒就熟睡的孩子交給她。

穆遠之說:“大娘,我將方子交給夥計了。你去取藥,兩日後來複診,切記不能碰水,不能受風,不要和外人接觸。”

老婦人謝了又謝,才出去。

夏月起身幫穆遠之收拾器具,一臉蒼白。

“咬疼你了?”穆遠之問。

“小孩子力氣還蠻大的,只是有些累。”夏月擦汗道。

“昨日的丸子你可有按時吃?”穆遠之突然問。

“啊?”原來那藥丸是穆遠之開的,夏月笑說,“吃過已經大好,先生醫術堪稱國手,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穆遠之看了看夏月,這次卻沒有笑,眼神有些探究。

素日裡穆遠之教她醫術,雖然他年輕尚輕,卻也異常受夏月尊敬。不過,夏月從小就是一個逗趣的個性,偶爾說說笑,穆遠之也由著她。

這次卻不同。

夏月頓覺不妥。

“先生,是那孩子的病有何異常?”她剛才就有些疑惑。

“怎麼個異常法?”穆遠之在盆內淨手,問道。

“因為學生有三點不明。先生剛才說是黃瘡,可是染上黃瘡後患者並不會發燒,為其一;其二,她的膿水挑出來以後黃中帶血;其三,小伍做的藥汁裡有貝晗和蔓梓,學生還未見過用這兩味藥治黃瘡的。”

“閔姑娘心細,那確實不是黃瘡。這種病我也不確定,症狀有些像黑殷痧。”

“黑殷痧?”

穆遠之說:“這是前幾年西域一帶流行的一種病,很容易傳染,而且多發在幾歲孩子的身上,一旦病重極難醫治,所以……”

“所以方才先生才讓我避讓?”夏月說,“我身體好著呢,風寒也好多了,也不是孩子,沒這麼容易染上。況且我跟先生學了多日了,好歹也算個學醫之人,不該怕這些。”

說這些話時,夏月神情坦然,並無畏懼後怕之態。

穆遠之眼眸一閃。他的五官眉目無特別過人之處,獨獨那雙眼睛好似兩團墨跡。

“先生可是有話要講?”

穆遠之遲疑道:“其實,姑娘不必這般自苦。”

夏月愣了稍許,繼而緩緩說:“我雖是女子,也想要有自立的一天。”

穆遠之看了看夏月,平復下去道:“明日是我考《金匱要略》的日子,姑娘莫要忘了。”

“先生為何不向那位大娘將病情直言?”夏月也接過話題,岔開方才的凝重。

“那孩子患病不久,如今已無大礙,若是言明,反而讓親屬恐慌。”言罷,兩個人掀簾出了內室。

過了幾日,老太太又拿出私房錢,敦促夏月帶著荷香去做冬日的新衣。夏月笑道:“我有錢。”

雖說閔老爺一世清廉,卻還有些家當。本來除了宅子,大部分東西在他過世前全都變賣了,也不過是為子瑾存個念想,只道是有用得著的地方。可是,子瑾走的時候什麼也沒拿。

他從不和她談這些事情。

下午在老太太的督促下,夏月和荷香出門上了街。

成衣店的老闆娘剛幫夏月量完尺寸,便有個梳著垂髫的孩子掀簾跑了進來,嚇了荷香一跳。

“去,去,去。子瑾幹什麼呢,娘在跟客人做事。”老闆娘攆著兒子。

夏月一聽他的名字便笑了,蹲下去逗那孩子:“呀,你也叫子瑾呀?”因為高辛寶玉的原因,子瑾二字成了很多人家常見的男孩名。

孩子點點頭。

夏月眯眼笑道:“我弟弟也叫子瑾。”

孩子似乎經常和客人打交道,一點也不認生,偏著頭就說:“那你下次來的時候,帶著他和我一起玩彈弓。”

夏月莞爾:“那可不行,他已經是大孩子了。”

從繡坊一出來,便看到斜對面那個金燦燦的“琳琅坊”的招牌。

這店是帝京有名的首飾店。它怪就怪在從不做寶石玉器,單單隻打金飾。那金燦燦、黃澄澄的金子,從他家作坊師傅的手下一出來,便脫了一身俗氣,不知怎的就雅緻不凡了起來。

連錦洛的閨閣小姐們也為能有一件琳琅坊的首飾而自喜。她小時候在帝京的時候,娘就在這裡請人給她打了一副金鎖。後來不小心弄丟了,她還哭了好些天鼻子,直到後來爹又在錦洛新做了一副才了事。

想著這些往事,她嘴角掛起淡笑穿過街,忍不住朝那鋪子走去。

那店夥計一見兩個人進門就熱情地招呼著,將一些尋常小姐們愛用的首飾各挑了幾件擺出來,隨後既看茶又設座的。

夏月本來就是進來隨便看看,可是人傢伙計如此盛情,倒也不好走了,只得硬著頭皮坐下來。桌子上擺著幾個翻開的盒子,裡面耳璫、金鐲、步搖……琳琅滿目。她也是一個愛美的姑娘家,手指一一撫過去,華光耀眼,一點都不動心那是假話。可是,她又哪有這番心思。

夥計見她要走,急忙又說:“小姐要是都不如意,正巧今天還有一批新樣式。”說著便又拿了幾個錦盒子,開啟給夏月看。

其中一件是一隻簪子,一頭是用金片打製而成的團花。在一個葵花狀的花蕊四周,分別有八個獨立的花瓣,每瓣中都凹進一層。突出的地方分別用金絲做成網紋,花瓣之後,又以八片花瓣襯托。晃眼一看,就似一朵盛開的山菊,十分清新雅緻。

夏月的目光遲遲沒有挪開,忍不住伸手將它拿起來。

店裡夥計是何等精明的人,把買家的臉色看在心裡,立刻就叫人舉著銅鏡來給夏月試,同時將簪子以及夏月的眼光和容貌均捧了個天花亂墜。

夏月抬眼問:“多少錢?”

夥計眼睛眯成一條線,比了個手勢:“六十兩。”

荷香心中抽了口冷氣,早知道琳琅坊的東西不是凡品,且價格高得離譜,卻不想竟是這樣貴。

夏月眼眸微垂。

她身上不是沒有銀兩,可是如今父親留下的那些錢都是留給子瑾日後急用的,怎能由她任性。

夏月勉強地向夥計一笑:“我再看看別的。”說著,伸手將那金簪從髮間尷尬地取下來。

夥計忙攔著她,勸道:“小姐您戴著它,美得跟天仙似的,就要了吧?”

夥計見她繼續動作,又道:“而且您可不知,這物件還大有來歷,姑娘你可……”

忽然,身後一個聲音驟然響起:“什麼來歷,說來聽聽。”

她一轉頭看到是尚睿,眉頭驟然就蹙了起來,越是厭惡的人,越是經常撞見。

夥計想必也只是想用些心思留住夏月,沒想到被尚睿這麼隨口一問,倒愣住了,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答話。

老闆卻從內堂走了出來,接著夥計的話繼續道:“不過是個謠傳。據說啊,太祖皇帝少時還未御極,在鄉野間偶遇一女子後以一金簪定情,後來結為髮妻。我們作坊的師傅無意間得到一圖,照著那圖廢了不少工夫才給製出來。”

尚睿聞言一笑,自然是不信。

店家又道:“這種市井傳說不過就是圖個吉利。姑娘自戴也好,這位公子想要贈人定情也罷,都適宜。”

夏月本沒有要掏銀子,又見夥計店家如此熱絡,也不好拂了人家的熱情,正愁脫不了身,見尚睿跟一冤大頭似的走進來,頓時鬆了口氣,趁機將簪子放回盒子。

那老闆是何等善於察言觀色之人,立即將盒子轉到了尚睿眼前。

可知,她對那髮飾也是極心動,忍不住側目又輕輕瞄了一眼,略有不捨。

尚睿瞧出她的神色,淡淡一笑:“多少銀子,我買了。”

夏月聽到這話,便帶著荷香從鋪子裡走了出來。

轉過角,橫穿正陽街,正巧遇上某位貴胄的儀仗。路人紛紛迴避。

荷香不禁問旁邊的攤販:“這位大人是誰啊?”

那賣水果的小哥小聲道:“是徐大人啊。”

夏月問:“哪位徐大人?”

小哥嘟囔:“你們是外地的吧?當朝能叫徐大人的,還能有幾個,魏王徐大人。”那人便是尚睿的舅舅——徐敬業。

他封為“魏王”,又是君前倖臣,盛寵多年,自然車輦馬隊好不神氣。

夏月和荷香站在人堆中一同觀望。

一干人剛行至面前,對面一位銀絲老頭意外地從兩側的夾道中衝出去,不顧馬蹄車輪,撲到開路的儀仗前,哭訴道:“草民有冤,有冤,有冤哪——”

“有冤”二字,在老人的口中喊得一次比一次淒涼。

至世宗皇帝晚年,本朝盛世似乎初見端倪,像這般在帝京當眾攔下一品大員的官駕還是鮮見的。

徐敬業抬手阻止正要叱罵老人的隨行士兵,策馬至前,和善地說:“老人家,徐某過往也只是武官一名,你有冤屈應當請人寫了狀紙交到衙門去,冤案等事徐某也做不了主的。”

他說話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渾厚,在人多嘴雜的大道上,聽起來仍然清晰明瞭,有種威武氣魄。

荷香扯了扯夏月的袖口,低語道:“真有氣勢。”

夏月卻是一聲冷嗤,不過是假仁假義。

老人卻仍舊伏地:“草民的心中之事,只有大人才能決斷,不然草民死後也無法瞑目。”

“哦?”徐敬業頗為疑惑,翻身下馬,“老人家有何事,當著這麼多鄉親的面就說吧。”他頗有耐性地躬身下去扶老人起身,卻沒想到老人在抬頭的一剎那居然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事發突然,周圍的侍衛也措手不及。

老人甩開徐敬業虛扶自己的手,猛然退後幾步,仰天長笑。

“狗賊!你徐氏一門原本不過是我大衛朝養的狗奴才,承蒙先帝厚愛才封你姐妹賜你榮華,你卻暗聯內宮害我先帝,此乃不忠;你等矯旨不遵,為一己私慾,另立新帝,此乃不臣;你不顧先帝知遇之恩,反滅了太子一門,毀我大衛嫡氏血脈,此乃不仁;如今你殘害先帝子嗣,絞殺魏王,還敢覬覦異姓王位,此乃不義!”

夏月聞言,咬緊下唇,深深地看了那老者一眼,手也不禁捏得緊緊的。老者所言句句紮在她的心中,也將她激得憤憤不平。若不是這些人,若不是他們,子瑾如何會家破人亡。

卻沒想,尚睿不知何時也跟了來,站在她的身側,一同隱在人群中駐足觀看。

老者又道:“你這等不忠、不臣、不仁、不義的亂臣賊子居然官拜一品,世襲封號。吾等忠君之士,豈能覺得不冤?天下百姓豈能不冤?”

尚睿悠然感慨道:“這老先生勇氣可嘉。”

夏月顧不得他說了什麼,只是繃緊了心絃,牢牢地從人堆的縫隙裡盯著那邊,就怕那老人無辜遭人黑手。

“老夫看你儘早揮劍自刎,以祭先帝在天之靈。狗賊你殺了我吧。老夫今日只恨無縛雞之力,不能手刃你這個……”

老人說到後面幾句已經被旁邊侍衛拿下了,捂住嘴,他卻往死里拉扯,為的就是想把最後這幾個字說完,可終究還是被人把嘴堵上了。

徐敬業不慍不惱,平靜地舉袖擦去臉上的唾沫,踱到老人跟前:“老先生適才漫罵徐某隻是小事,卻不該辱及我朝天子及太后。徐某手下的侍衛不過是怕老先生再說出什麼不敬之言才多有得罪。如今徐某隻得將你交予廷尉,他們自然會按我朝律法嚴明處置的。”語罷,讓人綁了老人送去衙門,自己翻身上馬繼續前進。

人們見沒了熱鬧可看,鬨然散去。

夏月看著老人被人推搡的蹣跚腳步,心中陡然升起一番複雜難辨的滋味。

尚睿看著老人遠去的身影,搖頭道:“年過半百赤膽忠心,可惜做起事情來不過是書生意氣罷了,愚忠而已。”

夏月聽聞“愚忠”二字,猛然轉頭看他,忍著情緒道:“人家一個花甲老人,你不必如此刻薄。”

“並非我刻薄。他們這些人唸書多了,做事難免迂腐。今日賠上一條性命,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快罷了。況且一個讀書人連罵人也不見得多狠。倘若真是有心與人為敵,隱藏了性情,在這魚龍混雜的帝京幹出點事情來,且不是要有用得多。”

夏月冷嘲熱諷道:“也不見世人都能學得公子這般口蜜腹劍的本事。”

他回道:“可見我自是與世人不同。”

正巧明連將馬牽來,尚睿翻身上去。

夏月這才瞥到他手中還捏著個琳琅坊的檀木盒子,料定他肯定買了那金簪,想起店家方才說什麼男子可以買來做定情之物的話,不禁冷笑:“只願那將情愛真心託付於公子的女子,不會看走眼。”

尚睿聞言,看了看手中的木盒,再瞥了夏月一眼,想說什麼,卻最終斂容不語。他雙腿夾了夾馬肚,馭馬離開,卻不想走了幾步,又不禁折了回來。

“既然閔姑娘怕別人看走眼,不如我將這玩意兒改贈與你,免得去禍害旁人。”他高坐馬背上,冷淡地垂著眼簾俯視著她,說完便將盒子丟擲去,輕輕巧巧、不偏不倚,正好穩穩當當地落在夏月懷裡。

夏月下意識地將東西接住。

“賞你了,不必客氣。”語氣極其輕慢。

他本來是路過,恰巧知道夏月在首飾鋪裡,便好奇進去瞧瞧,察覺她對那髮飾目光流連,卻又不買,索性買了下來。現下被她激得不怎麼痛快,他既拉不下臉,卻又忍不住不送她,於是成了這般情況。

可是,最後那句話在夏月聽來完全是打發乞丐的口吻,加之他還這麼居高臨下地扔給她,她心中原本越積越強的怒氣終於迸發出來,順勢將懷中的盒子往地上一摔,並且啐了一口,說道:“誰稀罕。”

只見盒子朝下摔開,裡面的東西掉了半截出來。路邊積壓的殘雪早被剛才看熱鬧的人群踩得面目全非,那簪子的一頭便落在這樣的泥濘裡,沾了汙漬,明晃晃得刺眼。

尚睿此生何曾被人這般拂過臉面,頓時惱了:“撿起來。”

“憑什麼?”她毫不示弱,本想仰著頭對視他,卻覺得他這般居高臨下,氣勢上就勝了她,於是轉臉改看了別處。

“我讓你撿起來。”他壓制著聲音,已是怒極。

“我不!”她也擰上了。

尚睿怒火中燒,他本不應是這樣易怒之人,卻不知為何接二連三地因她置氣。未待她說出下一句,他便粗暴地抓著她的肩頭將她拎了起來,橫著扔在鞍前的馬背上,隨之狠狠地揚起鞭子,策馬飛馳。

“公子!”明連和旁邊的姚創急忙追了上去。

尚睿眼睛一橫,沉著臉喝道:“誰也別跟!”

夏月的腦子一下子蒙了。她只以為最慘的下場不過是和他打一架或者挨他兩巴掌,卻不想他竟然這般強行將她擄出城去。

她被馬馱著,以一個別扭的姿勢俯臥在馬背上,極其不雅,而且那馬跑得很快,抵著她的胸脯和肚子,顛得她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一時間她巴不得自己就這麼掉下馬去,死了殘了也比如此受他輕賤折辱好。可是下一刻,心裡又害怕掉下去,於是不得不抽手去抓緊身側的馬鬃。

尚睿一路策馬,黑著臉沒吱聲。

她咬緊牙關,沒讓自己冒出一個求饒或是呻吟的字眼。

可是哪怕不會往地上滑,身下的駿馬每顛一下,她的背和側面肋骨便會在馬鞍前磕一下,疼得漸漸讓她將寒冷也忘了。

城外的風格外大,呼呼一吹,倒是讓尚睿的腦子冷靜了不少。他當時一心想教訓教訓她,又怕她繼續讓他難堪,現下一清醒,頓覺自己的行為可笑,逐漸慢了下來。

他們的馬走在官道上,這是進帝京的必經之路,哪怕在這樣陰冷的寒冬,行人車馬也是熙來攘往的。他這般騎馬馱著一個姑娘,更加引人側目。

他便尋了岔口,走到小路上去。

哪知,走了小半會兒,看到前面的路已經被雪覆蓋了厚厚一層,深淺難辨。他騎術不錯,可是也怕萬一一個不小心摔著她。

他又放慢速度,片刻之後,卻始終不見她出口討饒。

“若是不適,你開口,我便讓你下來。”他悠悠開口道。

她攢足了全身的力氣,斂著哆嗦的唇,憋了半晌才執拗地吐出三個字:“你做夢。”

他挑眉,挽著馬韁繩停了停:“你這性子當女的真是太可惜了,倔得跟頭驢似的。”

她卻沒有精力再接他的話。

他朝四處看了看,再往下便是溝底,雪積得比別處更厚,只怕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故而他準備上了這陡坡便放她下去。

他勒著韁繩,怕馬兒爬坡打滑,便又揚鞭,口中跟著催了一聲,馬兒便聽話地朝上躍。這樣輕輕一躍,卻又讓夏月的腰背狠狠地磕砸在堅硬的馬鞍上。眼看要來第二下的時候,她禁不住,抽出另一隻手去隔開。她本已乏極,如此將左手反手伸回去,力道不足,也沒個準心。手一落下去,居然觸到的是他的胯間。

她似被蜇了般,猛地縮回來,臉蛋漲得緋紅。霎時,她抱著寧死也不要如此受他輕賤的決心,鬆開馬鬃,兩手同時全力一撐,順勢從馬背上跌下來。

他迅速地伸手一抓,卻不想還是落了個空。

眼見她砸在地上,而馬的四蹄即將踩著她,尚睿猛收韁繩,馬兒頓時前蹄騰空。他同一時間利落地翻身滾下地,急急地將她從馬腹下拉出來。

下面是陡坡,他雙臂護著她滾了下去。

幸虧雪厚,滾了老遠也沒遇見什麼硬物。到了溝底緩坡處停下來,他放開她,帶著薄怒喝道:“你不要命了?”

可是,夏月這次卻沒如他預想中一樣繼續以牙還牙地駁斥他。

她縮在雪裡,頭埋著,半晌沒動。

他怔了一怔,狐疑地支起上身,隔開一點距離,再垂頭去看她。

她眼睛緊緊地合著,小臉皺成一團,似乎在強忍疼痛。

“怎麼?哪兒疼?”他一邊問她,一邊從上到下地檢查著。他拔掉她髮間的簪子小鈿,用手指在頭上摸索了下,見無異狀,然後又按了按她的脖子,隨後觸及她的肩胛手肘,當摸到手掌的時候,她吃痛地呻吟了出來。

原來,方才她落到地上的時候,左手手掌先著地,似乎是手掌骨折了,好在沒有碎,只是有些錯位。

尚睿蹙著眉頭,起身四下看了看。蒼茫一片,任何有用的物什都找不到,不遠處倒是有幾戶人家。而馬兒方才受驚,卻未跑遠,已經在山坡另一側等著他。

他避開她的傷處,將她輕輕扶坐起來。身體每移動一下,她就一皺眉,那一截錯位的骨頭似乎又挫動了些。

汗水打溼了她的額髮,而那些粘在她身上、脖子上的雪渣子,也因為熱氣化成了水,滑進她的領子裡。他一時有些心軟,便道:“我抱你去看大夫如何?”

她顫顫巍巍地抬起眼簾,看了看他,又微微搖了搖頭。

他見狀便不由得又不痛快了。

卻聽到她又弱弱地問道:“你會治傷嗎?”她和穆遠之學醫的這些時日,知道此類骨傷自然是即時復位為最佳的法子,不然骨折的地方錯位會越來越嚴重,甚至會戳破面板。

尚睿兒時沒少和哥哥們舞刀弄槍地頑皮,自然也是有豐富治傷經驗的。

他說:“會一些,就是怕你忍不了。”

她抿了抿嘴唇,堅定地說道:“我不怕。”

他看了她,不知道在想什麼,隨後將她抱起來,走到幾步開外的一根光禿禿的樹幹旁,赤手扒開雪,放她靠著樹幹坐下去,然後拔出隨身的短刀上樹削了一根枝丫,落地後修成短短一截,又撕了自己裡衣的衣角。做完這一切,他抬起她左手的手掌仔仔細細地摸了一番,以確定骨折的傷情。然後他一手拿著她的手,一手放在她的肩上。

夏月被夾在他與樹幹之間,沒有縫隙。

她知道他怕她因疼而亂動,影響他的動作。她將另一隻手伸出來,放在自己胸前,和他隔開。其他地方也不管男女有別,便隨了他。

他的臉在她上方,她的額頭隔著衣物緊緊地貼著他的肩間鎖骨。他一呼吸,她便能感到他胸腔的震動,還有便是撥出的那絲暖風。

忽然,他突地說了句:“你知不知道,那簪子我本來就是買來送你的。”語氣極淡,好似在說著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

她聞言錯愕,頓時驚訝道:“怎麼可——”最後一個字陡然消失,轉而從喉嚨裡發出吃痛的悶哼聲。

他趁她分心說話的當口,雙手一動,將骨頭安了回去。

夏月那隻擱在兩個人之間的手抓著他胸口的衣服,緊緊地捏了起來,握成拳,半晌沒有下一個動作。她差不多昏了過去,眼睛發黑,幾乎看不見東西,腦子裡一團糨糊,疼得似乎沒了知覺,半天緩不過勁來。

他乘機用布條和木棍將她的手掌固定起來。

隨後,她只覺得有個溫暖的手伸過來拍她的背,先是有些僵硬也有些力大,後來漸漸地輕柔下去,那麼一下一下地,就像是幼時她牙疼的時候,父親的手。

待她鎮定了一會兒,他放開她,蹲身將一側的雪攏了攏,隨即抓了一些,捏成幾團然後起身再次將外衣脫了下來,又從袍角撕出一條長布,將剛才手中的雪球先敷貼在她的手背上,然後再用那布條裹著,緊緊地包紮了幾層。

她被他這一動作又引得額角疼出細密的一層汗,卻硬是沒吭聲。

尚睿默不作聲地做完這些後,將自己那件沒了下襬的衣服披在她身上,然後一撩袍角背對著她蹲了下去:“上來。”

他說得極其理所當然,恍若兩個人早就熟識一般,倒讓夏月覺得無所適從了。她的性格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如今他好言好語起來,有點讓她犯難。好在,她本不是扭捏之人,現在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她便識了時務,自己護著左手,困難地挪了下上身,然後趴在了他的背上。

她不敢貼得太近,左手是不能動的,而另一隻完好的手臂不但要著力,還要將自己上身支起來些,免得自己的胸脯貼著他的背。哪知他一起身,她便往下滑。她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去摟他的脖子,哪還顧得了有沒有挨在一起。

他揹著她,踩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卻走得很穩。原本剛才滾到溝底,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現在走回去才發現路其實有好長一截。

不知怎的,天空又放晴了,雖說看不見太陽,卻見陽光從雲層的邊緣瀉下來。

他剛才脫了件衣裳給她,身上穿得就少了,可是就在這樣冰天雪地的天氣裡,他還是冒著汗。

夏月突然很想把自己縮成瘦瘦小小的一團,輕一點再輕一點,沒長那麼多肉就好了。

她是個一吃就胖的人,只是仗著骨骼細小,所以不細看的話才會覺得她瘦。以前她還極小心,後來經過那件事後,對情愛姻緣已無心思,就再也沒介意過。卻不知,竟會有一日被這樣的一個男子背在背上。

她的腦袋挨著他的脖子,那股帶著他氣息的熱氣,從他衣襟中透出來燻著她的臉。

她這才想起來,方才若不是他故意岔開她的注意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疼得暈過去。

這個時候,她從後面正好可以隨意地看他的耳背和髮髻。他的髮色很黑很濃,就像他的眸子,如漆似墨,卻深不可測。這時又突然想起子瑾來,他跟他的鼻子和嘴最像,所以側臉也像,而眼睛卻是那麼不一樣。

這麼胡思亂想,戒備鬆懈一時洩了精力,她身體早已透支,如此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肩上睡了過去。

爬到山頂,尚睿本想跺跺腳,將靴子上的雪抖一抖,可是聽到背後清淺平和的呼吸,遲疑了一下,終究作罷。

接下來呢?騎馬將她帶回去?看她細胳膊細腿的,如今又摔成這樣,還經得住顛嗎?

他忽而想起田遠家有個莊子就在這附近,他以前下雪天獵狐狸的時候還去過,離此地不過一兩里路。

尚睿放眼看了看去路,牽著馬繼續揹著她朝那邊走了過去。

繞回大道快走到莊子的時候,才見明連帶著姚創來尋他。

尚睿方才離城前的一聲斷喝,讓一干人不敢跟著。可是,明連既不敢追,也不敢不追,只好遠遠地耗著。到了小道他們不能太近,只得找個角落候著,可是等了半晌沒見動靜,才漸漸又撒網找。

姚創見尚睿居然揹著那姑娘,陡然失色,翻身下馬去接。

尚睿卻說:“算了,我揹她進去就行,沒幾步路。”走了幾步,他又轉頭吩咐道:“反正都到這兒了,你趕緊去附近請個大夫。”

姚創得了令,即刻照辦。

到了莊子,因為只是田遠的一處打獵的別院,僅有一對老夫妻和一個小廝守著偌大的院子。他們不知尚睿的身份,僅僅見過一次,曉得是貴客,便熱情地收拾出最好的屋子給夏月。

過了一會兒,大夫來了,同時來的還有莊子的主人田遠。

田遠朝尚睿微微躬身抬手道:“公子,借一步說話。”

尚睿點點頭,隨他走了出去。

到了花廳裡,賀蘭巡迎了上來,壓著聲音急道:“皇上,淮王反了。”

尚睿聞言緩緩地坐下去,剛才那杯熱茶已經涼了,明連又換了一回。他移開盞蓋,輕輕地撥了撥水面的茶葉,才問:“何時?”

“今日凌晨。”賀蘭巡迴道。

“情況如何?”他又問。

“淮王扣了淮州、敘州兩地的地方官。”

“敘州大營怎麼樣?”

“沒有訊息。”

“徐陽呢?”徐陽是徐敬業的長子,夏天才剛剛去南域敘州大營上任。

“生死未卜。”賀蘭巡答。

他和賀蘭巡多年默契,幾個來回已經明瞭。

尚睿靜靜呷了口茶,忽而問道:“他一個人?”這問題問得突然,也未言明其他,不知他在想什麼,又指的是誰。連旁邊的明連都覺得莫名其妙。

而賀蘭巡卻是明白,答道:“淮王是以燕平王之名……”

“說下去。”尚睿問。

賀蘭巡看了尚睿一眼,遲疑著答道:“淮王對外宣稱要……匡復正統。”

未想尚睿聽後未怒,反而微微一冷笑。

“他很蠢。”尚睿說。

這下子連賀蘭巡也怔了一怔。

他繼續說:“尉冉鬱,他蠢得很。”

賀蘭巡想起什麼,又說:“探子報,菁潭郡主要與燕平王聯姻,擇日大婚。”燕平王與郡主本是同姓宗親近親,如此結親本朝鮮有,卻也不是先例。這般放話出來要共結連理,淮王本人安的什麼心,自然是路人皆知。

尚睿又是一笑:“他尉尚仁還想做個太上皇不成?”

他起身準備回宮,如今徐陽在叛軍控制下安危難測,朝堂上一得到訊息,很快會亂成一鍋粥。

他出了前廳,路過抄手遊廊,一路走得極慢,似乎一邊走一邊想要在心裡理出頭緒。賀蘭巡和田遠在後面跟著他,都不敢貿然出聲。等到了前屋的垂花門,尚睿一抬頭,忽而想起另一個人。

於是,他又獨自折了回去,徑直進了夏月待的那間廂房。

她發燒了,大夫還候在隔壁,而方才照看她的老婦人煎藥去了,明連在外面。

房裡此時此刻,僅有他和她。

尚睿站在三尺開外的地方,就這般遠遠地看著她,再未走近。靜靜地,默不作聲。不知怎的,事情發生得彷彿比預料中還要早,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床榻上的夏月蹙著眉,唇色蒼白,嘴角幹得起了皮。她換了乾淨的新衣,傷處被請來的大夫重新包紮過,蓋著厚厚的被子,屋子裡的火盆子也夠暖和。

他忽然想起那個春夜裡,他也是這麼看著她。

她是喻晟的女兒。

回想當年,喻晟對徐家陽奉陰違,期間以丁憂之名回西域老家守孝三年,卻是暗中領養了劫後的冉鬱,在丁憂路上突然失蹤。沒想到他原路折回,反而到了京畿附近的錦洛隱姓埋名,改叫閔驛。餘下的很多的事情都理所當然。可是,冉鬱既然是去南域與淮王共謀秘事,高辛玉居然反而在她身上出現。這一點,他卻看不透。

姐弟?真的只是姐弟那麼簡單?那為何那天她認錯了人,他即便吻她,她也毫不忌諱。

尚睿是何等精明細緻之人,如今站在原地,將前後所有線索在腦海裡仔仔細細地迴轉了一遍,心中便有了個大概。

思及此,他驀然失笑,而神色卻如同罩了層寒霜,嘴角揚起來帶著一絲冷意。

突然,火盆子裡的炭火“噼啪”一聲,輕輕爆了一下。

他垂頭看了一眼火光,再將目光轉回床榻那邊的時候,發現夏月居然醒了,也在看他。

他倒也不窘迫,也不解釋為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只開口道:“他們說剛才大夫來的時候你已經醒了。”語調卻淡漠下去,一雙眸子竟然沒有暖意,“這是我朋友的莊子,你先將傷養好,要急著回去或是託人帶什麼話跟下人吩咐便是。”說完便離開。

夏月見人走後,才掀開被子想要坐起來。她左手已經腫了起來,起身的時候只能先翻到右邊,然後藉著右手撐住床面的力道才能支起身子。她坐在榻邊,額頭冒出一層細汗,緩緩舒了口氣。

那位姓黃的老婦人端著藥碗進來,見夏月要下床,急忙來扶她移到另一側的桌旁坐下。

夏月將她端來的藥一飲而盡後,正要開口託他們找輛車送她回城。

卻聽老婦問道:“我家老爺叫我問姑娘可要捎信,或是覺得我這樣的老婆子不稱心,要接家裡的貼身丫鬟來也行。”

夏月接過她遞來的帕子,藉著擦嘴的空隙想了想,問道:“可問下貴府老爺名諱?”

“我家主人姓田。”

“真想當面道個謝。”夏月說。

“真不湊巧,老爺剛走。”

“送我來的那位公子呢?”

“一併走了啊。”

“就是不知那公子如何稱呼。”

“老奴也不知。”老婦笑了笑。

夏月又問了幾句,可是老婦都委婉地說不知。她本是想打聽打聽那男子究竟是什麼人,否則她遇見他三次,卻連對方姓甚名誰也沒搞清楚。

可就在老婦含糊其辭之後,心裡那種從一開始就隱隱升起的不安,更加強烈了。她本就是個直來直往的人,心裡藏不住事。此刻,她忽然不清楚那種忐忑究竟是什麼,總覺得肯定是有什麼地方不對,自己卻捕捉不到。

她想了想,做了個決定——她要暫時留下來。

既然心意已決,她便索性託人去了家裡帶信,免得讓他們掛心。哪想入夜時分,那帶信的人竟然將荷香一起帶了回來。

“小姐!”荷香一見夏月的傷勢便哭了,“那位洪公子好欺負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擄走了,還將你傷成這樣。”

“他姓洪?”

“是啊,就是他。”

“你怎麼知道?”

“來接我的那位姚二哥說的。”

“叫洪什麼?”

“好像單名一個武,我只聽了個音,不知是哪個字。不過姚二哥不要我告訴你,他說他家公子沒說之前他也不敢多嘴。”

“這個什麼姚二哥為何會告訴你?”

“他和咱們是同鄉啊,也是錦洛來的。”

這些話讓夏月似乎也找不出什麼破綻。

過了一會兒,夏月又問:“洪武是幹什麼的?”

荷香搖頭:“不知道。”

夏月看著夜空,顰眉不語。

深夜,星星伶仃地掛在天角。

各宮各殿都落了鎖,整個皇宮陷入了寂靜中,極少有人知道千里之外的南方發生了什麼。

一名身形矯健的男子帶著一個披著黑色大氅的人匆匆地入了宮。那人的帽子把整個臉都藏了進去。

侍守皇宮的御林軍因為洪武的關係都在尚睿的掌控下,從上次中毒後,想必徐太后也知曉其中厲害,任憑尚睿將徐家的勢力從禁軍內清除出去,再也伸不進宮裡來。領路的男子便是姚創,而身後緊跟著的人正是王相,當今皇后王瀟湘的父親王機。

今次深夜密召,事出緊急,洪武樹大招風,來來往往只怕走漏了風聲,而姚創卻極少人見過。因此,姚創才在深夜帶著王相前來接聖諭。

兩個人前後跨進康寧殿,並未令人通報,而尚睿卻早已等候多時。

王機見到尚睿,跪拜之後說道:“老臣在路上有些耽誤,來遲了。”

尚睿嘴角淺淺地勾起:“事到如今,還不算太遲。”

聽到尚睿的話,王機微微一愣,隨後掖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額角的汗。

“王相,長話短說,今日朕急召你來,是因為淮王叛亂。”

王機聞言微微一怔,皇帝突然深夜密召他,他估計也有大事發生,卻沒意料到這麼大。可他也是在朝堂上見過風浪的老人,立刻就問:“徐陽呢?”

“還不知。如今淮王扣了地方大小官員,訊息也封了,明日朝上大概才會有急報。在這之前,朕想和岳丈之間做個決斷,如此一來也好走下一步棋。”尚睿開門見山地說。

王機連忙躬身回道:“臣惶恐。”

“好了,虛的就不必提了,你先看看這個,看了之後我們再說後面。”說完,尚睿讓明連將桌案上的錦帛遞給王機。

王機雙手展開匆匆一瞥,又跪了下去,剛要說話,卻被尚睿止住:“都是一家人,泰山大人不必如此見外。”

兩個人談到三更,臨走時,尚睿帶著王機一起走到殿外,夜風吹起,雲彩被風吹得散開來,星星就顯得多了起來,一晃一晃地密佈在天空中。

尚睿極緩地說:“王卿,你瞧這星星,雲彩多的時候能夠藏一會兒,可是隻要有風,立馬就全部閃爍起來了。”

王機彎腰稱是,然後繼續道:“王家一定會做皇上的清風,為君清憂。”

尚睿聽罷,擺了擺手:“朕也相信王氏定會鼎力相助,時候不早了,明日朕和你還有許多事要辦,退下吧。”

王機斂了斂神色,躬身退下。

等出了皇城,王機攏了攏衣袖,向姚創道:“姚大人止步,王某自己回去便是。”說完,已然闊步向前。

等王機回到了相府,王清便迎面而來:“父親。”

王機瞥了他一眼,進了書房。王清命人守著院子,後腳緊跟進屋,隨手合上門。

王機點上燈,回身朝兒子看了看,一臉凝重。

王清站在原地,並未追問,靜靜地等著下文。

“南邊譁變了。”王機說。

“怎麼可能,什麼時候,為何一點風聲也沒有?”王清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王機卻未回答兒子,轉而說道:“皇上給了我一道密詔。”他頓了頓,繼續說,“他一日是九五至尊,瀟湘便一日是皇后,她的兒子也一定是儲君。若是萬一她日後沒有子嗣,大殿下就記在她名下立為太子。”說完,王機從袖子裡小心地掏出那張明黃絹帛。

王清接過去,迫不及待地看了一遍之後,嘆了口氣,肥胖的臉上又擠出一絲笑:“父親,王家一脈百年的基業就在這一念之間了,你答應了?”

王機凝重地搖頭:“清兒你錯了。皇上並沒有給我們留餘地,答應也得選,不答應也得選。”

“那……”王清欲言又止。

“葫蔓一事還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一旦你我有任何二心,整個王氏也就從此湮滅。”

“可是,那毒是……”

“清兒,說這樣的話也於事無補,不如就這樣吧。”王機緩緩坐下。

王清又說:“我一直都覺得皇上做事謹慎,並不全是眾人口中荒誕之態。如今再細想,是我們看輕他了。”

王機不禁自言自語道:“輕看陛下的,豈止我們。”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回憶了晚上的密談,尚睿已經在他面前毫無掩飾,與平時那種貪歡稚嫩的印象完全不同。他可以利用任何一件對他有用的東西,也可以輕易把布好的棋打亂再以另一種方式突襲而來。帝王之姿,盡在眉間。他不難想象,若是自己當時顯露出絲毫異心,今晚那個人會讓他走不出康寧殿。

此刻,康寧殿內明連親自撤掉案几上的羹湯,然後提醒冥思的尚睿道:“皇上,時候不早了,歇息了吧。”

尚睿沒有應,明連只能硬著頭皮又喊了一聲皇上。尚睿回過神來,卻沒有上榻,坐在批閱摺子的檀木方桌前,提筆寫了一封信。

待信寫完,窗外已經有些泛白。

尚睿揉揉眼,命明連親自去通知賀蘭巡在田遠的莊子裡候著。

做完這些,他腦子裡面一直留著一個人的名字——閔夏月。

得到她真的是一個意外,讓人驚喜。

但是如今,這樣重要的一步棋,他卻有些遊移不定。

尚睿想到夏月,除了她和尉冉鬱的關係之外,充斥在他腦海裡的竟然是她趴在桌子上熟睡時,兩行珍珠一樣的淚滴。

轉念又是一事,夏月作為喻家的孤女,一面拿著高辛寶玉與燕平王關係異樣,一面又在齊安的住所,可見她與齊安的關係也不一般。

思索至此,尚睿合上雙眼,頭仰靠著,過了一會兒,從座椅上站起來:“來人,更衣。”

值夜的宮女太監剛換了班,服侍皇上早起上朝的太監宮女魚貫而入。尚睿張開臂,任由他們為自己梳洗更衣。

俗世之人不過是各司其職而已。

而自己算盡心機坐擁江山,也不過是天下人的一枚棋子,哪個帝王又能躲過這樣的命運。

連他都是如此,如何護得了旁人。

乾泰殿裡,文武百官已經在候著,尚睿坐在龍椅之上,一副睥睨眾生之態。

果真如他預料的那般,上朝的時候訊息才傳到,朝堂上激起軒然大波。南域譁變,徐陽不知所蹤,著急的全是徐氏一族。又或者是徐氏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淮王造反,不為其他,只因他姓尉。

尚睿順著徐氏的心意,讓徐敬業作為統帥,前往南域壓敵。徐太后得知後在後宮頗有微詞,徐敬業已是有封地的魏王,王位世襲,如今竟又分走兵權,在徐氏一脈和兒子的皇位之間,徐太后從來都不遲疑如何決定。

一下朝,太后就派人去請皇帝過去。

“尉尚仁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太后咒罵著,“枉費哀家如此善待他,總怕三妹跟著他受苦,親王裡就他活得最好,地廣人多,如今他還不知足,恩將仇報。”

尚睿道:“母后不必動怒,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何況朕還有舅舅撐著。”

不提這個還好,一說起來徐太后又是一陣頭疼,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下,無論如何她還是不能在兒子面前說自己孃家人的不好,最後只道:“有些事情,你自己也要多思量才是。”

“兒子明白。”

尚睿從承福宮裡出來,又回了御書房。賀蘭巡一干人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

“其他地方有什麼訊息?”尚睿進門就問。

“淮王給每位王爺送了一份信函。”

“信函?”尚睿冷笑。

“大致是說要號召各位藩王匡復大衛正統,但是暫時都還沒有迴應他。”田遠答。

尚睿聞言嘴角的冷意更深:“梁王呢?”

梁王與先儲生前最為親厚,後來先儲倒臺,他也受其牽連,雖說僥倖活了下來,但是他從各個方面來說,日子過得最差,按理說他的怨氣也應該最大。

“梁王也是一樣。”賀蘭巡說。

尚睿默然不語。

田遠說:“要不要下旨命他們立刻進京?這樣也好敲山震虎。”

賀蘭巡說:“怕是不太妥當,此刻本是人人自危,貿然宣他們進京,唯恐適得其反。”

“但是臣以……”田遠本想再說,卻被尚睿抬手止住。

尚睿緩緩說道:“之前我們安插在各地的人可以動手了。”

京郊,田遠家。

夏月平平靜靜地窩了一整天,喝藥吃飯,沒有任何人出現。晚上歇息時,夏月琢磨著要是明日還沒人,她索性和荷香回去,不然還沒探出個所以然來,她先憋死了。

第三日早上,她剛梳洗完畢就聽到琴聲。那旋律緩緩流瀉而來,在這寂靜的雪天,一會兒恍如幽谷鳥啼,一會兒又似山澗流水,婉轉清新,極其美妙。她是個閒不住的人,十分好琴棋,聽到聲音,便忍不住和荷香去尋。

過了遊廊,才辨出琴聲是從假山上傳來的。

荷香攙了她登上石梯。

山頂涼亭中,撫琴的是一個年輕婦人。婦人聽到有人走近,狐疑地抬頭來看,琴聲戛然而止。

夏月愣了愣,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唐突,只好福了一福:“冒昧打擾了。”

那年輕婦人卻笑道:“是閔姑娘吧?”

“正是。夫人是?”

“夫家姓田,是不是方才擾了姑娘歇息?”

此人正是田遠的妻子吳氏。昨日田遠忙完南域的事情,才想起夏月這號人還在他那裡。當時尚睿就留下姚創照看。可這是在他的莊子裡,具體怎麼照看,他卻沒得到尚睿的指示。夏月要是走,他留不留?他既不知道尚睿打算將夏月怎麼辦,也不敢走得太近,只好當菩薩一樣供起來。

田遠之前偷偷問了問賀蘭巡。賀蘭巡的花花腸子比他多,悠悠笑道:“你不如明天一早將夫人送去。陪人說說話,套套交情,打發打發時間。留得住就留,留不住也就罷了。不過皇上要是突然問起來,人不見了,你定是要觸黴頭。”

賀蘭巡自是知道夏月這人。尚睿喜不喜歡她,他不清楚,但是如今南域譁變,留著她興許也是一步棋。

所以他趁天還沒亮,就哄著夫人冒雪來了莊子。

夏月聽她說夫家姓田,又打量了她的衣著,試著問:“是田夫人?”

吳氏笑著點點頭,起身拉著夏月入亭坐下,拍了拍她肩上的雪花說:“還住得慣嗎?我家老爺事情忙,沒把閔姑娘照顧周到。”

“哪裡哪裡,是我叨擾了。”

吳氏約莫三十歲上下,態度又極其和善,所以兩個人一會兒便說上話了。

田遠在賀蘭巡的授意下,並未告訴吳氏尚睿的身份。

夏月說著就去摸她的琴:“真是好琴。”

“過門那年,老爺贈我的。”

“田老爺真是有心人。”

吳氏笑:“他呀,粗人一個。”

“夫人方才彈的什麼曲子?”

“最近帝京裡很時興《雁兒塔》,我素來喜歡這種清淺情濃的曲子,那些個磅礴恢弘的就讓男人們彈去。”

“原來這首就是《雁兒塔》。我前些日子經常聽到,可惜就是斷斷續續沒聽真切。”

吳氏笑了:“你要是喜歡,我記得住譜子。你等等我,我去找紙筆給你寫下來。”走的時候,還將自己身上的雪白大氅取下來披在夏月身上,“外面涼,你身子剛要好,別凍著了。”

她又指著荷香說:“叫這丫頭隨我一起去取個爐子和熱茶來,咱們好好賞雪說曲。”

夏月難得一遇知音,心情大好,將方才那曲子中最熟悉的一小段哼了一遍。心中還是覺得不過癮,忍不住摸了摸身前的琴絃。

琴,確實是好琴。真正的好琴她以前見過一把,是齊安珍藏的。可是它給人的感覺卻太硬朗,不如田夫人這把精緻親切。或許此番言論要是讓齊安這類真正名家聽來,是要嗤之以鼻的。反正她也不太懂,只知音律順耳、彈著舒心對於她來說便是好東西。

心想至此,忍不住用手撥了撥。

她左手不便活動,僅用了右手,將方才哼的那一節斷斷續續地撥了出來。

聽到後面有腳步聲,她怕自己這樣遭人笑話,立刻就停弦不動了,一抬頭,看到來人竟然是尚睿。

他笑著問:“怎麼不彈了?”神色又和前些日子相差無幾了,但是絕對不是前日他臨走前和她說話的語調。

他今日穿了件廣袖的白衣,襯著皚皚白雪,顯出一種不同以往的俊秀。

夏月盯著他,忽然故意問:“洪公子也懂琴?”

尚睿搖頭:“不懂。”神色沒有半點波動。

夏月哪知,姚創透露的“洪武”這個姓名,也是在尚睿的授意之下,所以他怎會給她瞧出破綻。

她仔細地看著他,生怕放過絲毫端倪,又道:“洪公子定是故作謙虛了。”

他依舊笑著:“你看我像是個謙虛的人嗎?”

這倒是句實話。

夏月繼續道:“聽說帝京的公子們個個縱情聲色,不通音律的倒是少見。”

尚睿莞爾,目光流轉:“夏姑娘,縱情聲色可不是個好詞。”

因為他在她面前總是喜怒難測,夏月也不知自己說的這些,是不是又惹得他不痛快了,她本不善於此,於是再也找不出別的話題來試探他。

尚睿也沉默不語起來。

亭子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雪花紛紛揚揚,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樹的枝丫上積起來,一簇一簇的,讓她想起錦洛的梨花。

極靜的世界,似乎只有風吹和雪落。

他長身玉立於此,忽而說:“可能,我們家確實和別人不一樣。”

她抬眼瞧他,不明緣由。

他又道:“我母親一直認為,靡靡之音可喪志,並非治家之道。所以我自小隻學治家,不習音律及其他。”

兒時除了縱馬射箭,他更好丹青。誰能知道,他那樣閒不住的性子,獨獨握著筆可以靜一天,而母后始終不允。他還記得當時母親的原話是——你要修的是帝王之術,怎能在這些東西上白費時間。

“那肯定很無趣。”夏月說。

他又輕輕一笑:“世人豈能都活得圓滿,不能一面坐享祖宗的家業,一面又不識好歹是不是?”

人生有得必有失,所以他不曾後悔。許多文人墨客都輕蔑權勢,可是那種虛榮快意和狂放野心被實現後的滿足感,沒有真正嘗試過的人,永遠無法體會。若是用一世的自由、一世的虛偽來換取半刻的帝王之位,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都會欣然同意吧?

他說這些時,語調極其淡然,一雙眸子幽深,平靜無波。可是風卻颳了進來,夾著雪,掀起他的髮帶袍角。那些細碎的雪花似乎要藉著風勢,努力從他的袖口鑽進去。

尚睿微微一攏袖子,便將它們隔絕在外。

隨著尚睿的動作,夏月無意間瞥到他的手。那隻手的無名指和小指指尖連著手背的那片面板又紅又腫。他的手本來修長勻稱,她還記得他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白玉扳指,估計除了那些握筆拉弓的繭子,再找不出其他瑕疵。如今,扳指除去了,手指變成這樣,被那壓著白色暗紋的華貴衣袖反襯得格格不入。

夏月有些奇怪,像他這種非富即貴的世家紈絝,不知被多少人伺候著,怎麼會凍傷。

夏月來不及細想,就見他已察覺到她的目光,順勢走了幾步,避開視線。

她也覺得自己這麼盯著男人的身上細瞧不怎麼妥當,便隨口說:“你也不用介懷。其實你騎馬射箭,連帶著欺負人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他莞爾一笑,點頭應道:“是是是。有些姑娘一言不合就可以賞人一巴掌,還要人在雪地裡揹著她走了二里地,也不知是誰欺負誰。”

她頓時窘迫,訕訕地別過臉去。

他說:“你將我買的簪子給扔了,那可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若是你給我賠個不是,我就一併原諒你了。”

“你害得我的手都摔折了,我為何還要向你道歉。”

“那我先給你賠不是,你再跟我說?”他厚著臉皮道。

“我……”

正說著,卻見荷香和吳氏一併拿著東西回來,明連提著爐子跟在後面。

夏月見來了那麼多人,再不和他費口舌。

吳氏見到尚睿未有驚訝,想是方才已經見過:“洪公子喝茶暖暖身。”

尚睿也不推辭,悠然坐下。

吳氏將東西一放下,忽然想起什麼,跺腳說:“瞧我這記性,本說去拿筆給閔姑娘寫譜子的,忙東忙西倒把正事給忘了。”她好像是個風風火火的人,一點不像當家主母的樣子,說完後也不顧夏月勸阻,又帶著自己的丫鬟回屋了。

一時間又剩下他們。荷香因為夏月的傷勢,見了尚睿再沒好感。而明連自是一直不怎麼說話。所以四個人一併安靜下來。

尚睿揭開茶盞淺淺地呷了一口。於是她又看到了他的手,那凍傷的手指被光潔細膩的白瓷盞反襯著,格外扎眼。

此刻,吳氏正好回來,遞了一本書給夏月:“書房裡還有一本現成的譜子。”

夏月急忙謝過。

吳氏坐下來,也注意到尚睿的手,順口就問:“洪公子的手好些了嗎?”

尚睿不以為意:“小事,無妨。”隨即拂了拂袖,將手收起來。

吳氏說:“聽留璧說是在我們莊子附近的雪地裡凍傷的?”留璧是田遠的字。

夏月聞言一愣,再看他的手,驟然明瞭。

那定是因為她。

突然之間,她想說些什麼,但是礙於旁人在側,不知道如何開口,最後只得作罷。她一直不會掩飾自己,而那吳氏似乎又從這眼神裡讀出了什麼,於是又找了個藉口迴避,臨走時還不忘記叫上明連和荷香。

若是換作別人,一旦察覺到吳氏的刻意,或許會覺得尷尬,但是夏月做人素來灑脫,不禁直接問道:“你當時怎麼不拿薑片擦一擦?”

尚睿怔忪,隨後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他的心思完全沒放在自己身上,也就是當晚,田遠、賀蘭巡在康寧殿的時候,明連拿熱水來給他淨手,才發現手被凍了。他這人最厭惡別人大呼小叫,怒斥了明連一頓,便把這事忘了。

他不屑道:“小事情,我又不是女人。”

夏月正容:“這東西說小可小,說大也大,要是落下病根,每年都會發作。看著你一擲千金,這麼闊氣,家裡怎麼沒個細心的人照看你。一會兒你告訴你那貼身小廝,回家把薑切片後搗成泥,再倒白酒泡著,抹在手上,你可以拿塊布纏一下,但是有的人不喜歡那味兒。”她絮絮叨叨地說著。

因為孃親早逝,父親也沒有再娶,於是家裡除了她,只有父親和弟弟,兩個男人都對自己的吃穿不怎麼上心,所以噓寒問暖、看病煎藥、伙食搭配這些事情都落到她一個人身上,久而久之養成了跟老婦人一般嘮叨又愛瞎操心的毛病。

“不過,你家不缺錢,還有個法子,就是拿些雞蛋的蛋清還有蜜拌在一起……”

她說這些的時候,盯著尚睿的眼睛,就怕他開小差,錯過自己的言傳身教,而且說話的語速比平時快,一邊說一邊用僅剩的那隻右手認真地示意著要怎麼攪。

尚睿迎著夏月的目光,看著那張臉。她長了一雙讓人難忘的眼睛,靈動婉約,但是若說美,她比不上徐鳳嬌。徐氏一門的美貌,世間女人少有能及,而這世上他見過最美的人,大概就是他的母親。此時的閔夏月,可能因為傷勢未愈,又高燒了好幾次,臉色並不好,可是這並不妨礙她那眉眼唇鼻所帶有的生動情緒,時而怒,時而笑,時而哭,時而狡黠,時而剛毅,時而還用那些拙劣的方法試探他。

他一開始還靜靜地聽著,到後面,忽地就笑了。

夏月眉毛一橫:“別嫌我多事。”

尚睿聽後更覺得好笑,伸出自己的手,說道:“把左手給我看看。”

她這才想起自己也是病患,於是聽話地照做。

他倒是從來不忌諱男女之別,直接接住她的手掌。手掌的傷後來被大夫重新包紮且小心地固定過,尚睿仔細地察看了下,問道:“疼嗎?”

“還好。”夏月答。

“手指能動?”

夏月活動了一下手指。

尚睿滿意地放下她的手,突然又說:“我說我以前見過你。”

這是他第三次提這話,她卻實在想不起兩個人究竟哪裡有交集,好奇地問:“在哪兒?”

“在錦洛的街上。”

夏月蹙著眉。

“你不記得了?”尚睿問道。

她搖了搖頭:“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年多了,你最後叫我們去翠微樓。”尚睿提示道。

“你們?”

“嗯,我和……人一起去錦洛,當時我坐在轎子裡,攔下你問路的是別人。”

夏月側了側腦袋:“好像想不起來了。”

尚睿看了她一眼,不禁想起當時站在轎子外面的夏月和他一來一去的談話間那俏皮狡黠的神色。

最後,他將視線一轉,望向別處,用極平淡的語氣說了一句:“興許是我記錯了。”

此時,遠處的田遠露了個臉,尚睿朝他微微頷首。

“閔姑娘,”他突然又問了一句,“我和田兄打了個賭,他說我看的高辛寶玉肯定是贗品,你要是帶在身上就借我,讓他飽飽眼福。”

夏月看了看尚睿,用手撥了撥耳邊的細發,答道:“那玉也是我借來的,如今已經物歸原主。”

尚睿笑道:“姑娘,莫不是怕我覬覦那東西,拿話敷衍我吧。”

夏月忙說:“不是,不是,若是公子有此歹心,怎會又將玉原封不動地還我,確實已經不在我這裡了。”

其實他早知道玉不在她身上,卻不知為何總愛和她東拉西扯,看她侷促的樣子。

吳氏去而復返,尚睿趁機離開,到書房見了田遠和姚創。

“皇上,臣拿回來了。”姚創掏出玉蟬雙手呈給尚睿。

“她藏哪兒了?”

“自己房裡。”

尚睿接過去,用手指摩挲了一下。

那玉古樸厚重,上面的雕工簡潔卻精細,和時下繁複華麗的樣式不同,只用寥寥幾筆簡單地勾勒了一隻蟬,整個東西乍一看並不顯眼,若是遇見不識貨的人,定會以為是個不值錢的玩意兒。

尚睿垂頭把玩了一番,問道:“有人察覺嗎?”

旁邊的姚創答道:“臣很小心。”

姚創又說:“但是臣不知,皇上何必要費此周折,當時不還給那位姑娘不就好了。”

田遠聞言咳嗽了一聲,瞅了姚創一眼。他本以為尚睿要麼壓根不回答姚創,要麼會將自己的深謀遠慮簡單地解釋一番,沒想到對方卻僅僅扔了一句:“朕喜歡,你管得著嗎?”差點叫田遠一口氣沒憋住,笑出聲來。

姚創看了看田遠,又瞄了瞄尚睿,沒敢繼續再問。

尚睿在屋裡,踱了幾步走到牆邊推開窗戶,外面的寒氣立刻隨風竄了進來。從這間屋子到剛才的小亭,中間隔著一個小山坡,所以他只能看到那亭子的頂。

“留壁。”尚睿正色道。

“臣在。”田遠上前一步。

“你得把她留在你的莊子裡。”

“如果閔姑娘執意要走……”田遠犯難了。

“你難道自己不會想想法子?”

“……是。”

吃飯時,得知尚睿已經離開,夏月不禁有些氣惱,覺得自己又蠢又笨,留在這裡幾天了,居然什麼都沒能打聽出來。她喝了藥,一個人回到屋裡,冷靜下來之後,又將這裡出現過的所有人都在腦子裡回想了一遍,吳氏、田遠、姚創、黃明連……最後是“洪武”。

據她自己觀察,田家老爺肯定是在朝廷裡當差,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做什麼官兒的。而所有人對“洪武”言聽計從,那他的身份估計比田遠還要大一級。按照“洪武”說話的言談舉止,出身肯定不凡。世上少有無緣無故長得像的人,從他和子瑾容貌上的相似,說不定就是親戚。但是,先前子瑾的母家,陳氏一門幾乎和太子府一起覆滅,僅僅剩下一些旁支避居到了北方。若說這“洪武”是尉家的親戚,那天又怎能對徐敬業也有敵意,當日見她拿著子瑾的玉,既然能一眼認出來,也該送她見官才是。

可是,無論哪一方都絕對沒有姓洪的,只是彷彿記得以前父親提過,之前西域有個洪家,隨著太祖皇帝一起開朝立業,後來卻因為“烏陽之亂”,父子三人同日戰死,人丁便漸漸凋零了。

可是,他就是那個洪家的後人嗎?

夏月越想越覺得頭疼,最後全身上下都開始不舒服,乾脆早早躺上床,沒想到這麼一眯眼,真的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夢中又回到在頤山要回玉佩那日,回城的半路上尚睿借她馬騎,冷風一直吹,她被凍得直哆嗦,但是拉著韁繩,卻怎麼也爬不上去,結果就聽尚睿在旁邊冷冷地嘲諷她,心裡越著急,腳下越綿軟。

荷香半夜發現和衣而睡的夏月突然發起高燒來。

這病勢來得突然,把荷香嚇壞了,只好去找人。理所當然,田遠夫婦也知曉了。本來在尚睿留下那話之後,田遠便不敢怠慢,只好在這裡守著,哪想夜裡會出這樣的意外。

“都怪我,”吳氏懊惱道,“夏月姑娘本來傷勢未愈,就該好好休息著,白日裡怎麼能讓她在外面坐那麼久。”

“你說這些有何用,等大夫來了才知道。”田遠守在屋外對妻子說道。

這樣冷的雪夜裡,田家莊又離城裡還有幾里地的距離,大夫也不知道何時可以趕到。

夏月雖然全身燙得厲害,但是腦子還是清醒的,她自己懂點淺顯的醫術,於是讓人把之前還沒熬的藥,挑了幾味出來,讓荷香煎好服下。沒過多久,漸漸褪了熱。

田遠夫婦也覺得稍微放下心來。

大夫在拂曉時分才急急趕來,滿身風雪。他把了脈,有些遲疑。

吳氏問道:“劉大夫,可有什麼不妥的?”

大夫捻了捻鬍鬚,又問:“姑娘身上還有其他不適嗎?”這人便是前幾天給夏月看手傷的人,當時請他是因為他治骨傷很有一手,夜裡派人叫大夫的時候沒想那麼多,拍開門直接就帶他來了。

“除了頭疼,全身疼,並無其他不適。”

劉大夫點點頭,開了方子,叫人去抓藥。

就為這事,號稱大衛朝第一勤勉的田遠竟然破天荒地上朝遲到了。他到乾泰殿的時候,正好聽見葉駿在大殿上和人爭論。

葉駿是個臺諫,本是丞相王機的學生,表面上和老師政見略有不同,其實骨子裡唯王機馬首是瞻,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罷了。他平時少有出眾言論,謹小慎微地躲在暗處。如今這事肯定是王機事先安排好的,所以田遠索性不進殿去摻和,站在外面聽了一會兒。

下朝的時候,尚睿對明連說:“讓徐敬業到承褔宮一趟。”

尚睿到了承福宮的時候,王瀟湘看起來已經來了很久了。

太后本來還有一點責怪尚睿怎麼能輕易就讓徐敬業去南域鎮壓反賊,此刻全然沒有了怒意,只嗔怪道:“怎麼好好地就把手給凍傷了,皇后你也是,怎麼當家的。”

尚睿在太后對面坐下,不疾不徐地說道:“這不怪皇后,是朕自己大意了,這都是小事,只是淮王謀逆,說起來真是夠兒子頭疼的。朝廷裡每天都有人舉薦舅舅做統帥去率兵打仗,我念舅舅好不容易清閒下來,想讓他在封地歇一陣子,他們卻不依,每日裡煩得很,我只得同意。”說著從袖兜裡掏出一本奏摺,“母后你看看,舅舅馬上就要出征,這葉駿和幾位臺鑒聯名力薦舅舅的獨子徐子章做副將。小表弟剛及弱冠,我天朝又不是沒有兵了,可是朝中大半官員都來舉薦,兒子也沒了主意。”

太后拿著奏摺掃了兩眼,生氣地把奏摺捏在手裡:“這些臣子簡直不知道這天下到底是誰家的了!”

尚睿面上不動聲色,勸太后說:“母后莫生氣,徐陽如今生死未知,舅舅心裡著急也是情理之中的,兒子只是覺得子章表弟若是再有個不測,朕真要無顏面對舅舅了。”

太后嘆了一口氣:“那就按睿兒說的做吧。”太后嘆氣,一是因為徐敬業原本放下了兵權,此時卻又做了鎮反統帥,今日淮王造反,只要手裡有權有兵,那下一個造反的便是他徐敬業了。二是因為,徐太后覺得尚睿的心思越來越看不透,她的擔心慢慢變為不安,總覺得這樣的睿兒不是原來那個自己瑟瑟發抖也要緊抱在懷裡的小孩了。

尚睿只當是沒有察覺太后的情緒,拿起奏摺,說:“那兒子就先回去了,這幾天還有許多事要辦。”說著看了一眼王瀟湘,“就讓皇后在這裡陪母后吧。”

太后擺了擺手:“罷了罷了,讓皇后去陪著你吧,最近你們怎麼越來越生分了,也不早點給哀家生個孫子。”

王瀟湘聽完,臉上並無波瀾,規矩地施禮說:“那臣妾這就退下了。”說完跟在尚睿身後走出了承福宮。

剛走到承福宮門口,就遇到了迎面而來的徐敬業,尚睿負手站著,斂容正色道:“三日後舅舅就要出征去了,這一戰又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舅舅和母后好好說說話。”說話的時候,尚睿面色平靜,可是眼裡卻好像含著一層薄霜。

言罷,尚睿不顧徐敬業走出了承福宮。

他與王瀟湘並行到了御花園,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王瀟湘終於開口,說:“那臣妾先回妗德宮了。”

“嗯。”尚睿淡淡地答完,腳步都沒有停下來。

他回到康寧殿,田遠早已等候著。

“叫你照看個人而已,看你手忙腳亂的。”尚睿揶揄,“怎麼了?”

“閔姑娘病了。”

“什麼病?”尚睿問。

“好像是害了風寒了。”

“現在如何?”

“應該無大礙了,大夫說臥床修養幾天就好。”

尚睿斜了他一眼:“朕叫你留她,你就想了這麼一個損招?”

田遠委屈道:“皇上,臣冤枉啊,確實是臣意料之外。”

“你和賀蘭巡辦的事怎麼樣了?”尚睿挑眉又問。

“暫時還沒有訊息。”

“徐敬業就要出征了,朕只能給你們兩日的時間。”尚睿說道。

明連遞上來茶水,躬身說:“皇上,天氣涼,趁熱喝些茶。”

尚睿點了點頭,呷了一小口又放在了桌子上。

待田遠離開,他又見了王機。

此時已經入了夜,明連關上一旁的窗子,挑了挑外室的爐火,回到內室的時候才發現尚睿伏在桌案上睡著了。

明連取了一件大氅,給尚睿披上。

這時,外面有人通報妗德宮派人來送藥膏。明連急忙叫人噤聲,然後迎了出去。

沒想到尚睿已經醒了,便叫明連讓人進來。

那宮女道:“皇后娘娘命奴婢給皇上送些治凍瘡的藥膏。”

尚睿無意間一抬眼,發現這宮女便是上次送湯的那位。今晚她的耳飾、胭脂這些地方明顯精心打扮過。

“是皇后叫你來的?”他問。

“皇后說上回奴婢粗心,驚了聖駕,特地命奴婢來將功補過。”

“她倒是想得周到。”尚睿不禁覺得好笑,上回他不過就是抓住這宮女的手多看了一眼,他這位髮妻倒是立刻上了心。

那宮女不但不會察言觀色,還是個悶葫蘆,也不敢抬頭看他,只好在那裡杵著。

尚睿揉了揉眉心,繼續批摺子,過了一會兒頭也不抬地說:“替朕好好謝謝皇后,至於你……再也不要來康寧殿。”

那宮女的臉色霎時白成一張紙,卻也不敢多言,叩謝後緩緩離開。

夜裡,夏月又發燒了。因為昨日的前車之鑑,她不好再驚動主人家,免得又擾了別人一宿。於是,她連荷香也沒叫,獨自起床,灌了自己一壺涼茶。

她便這樣一夜沒閤眼,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昏昏睡去。

沒想到她睡到中午,精神又好了,吃了午飯後,就想向田夫人告辭回家。

那吳氏得了丈夫的囑託,不敢隨意讓夏月離開,恰好屋外又在颳風下雪,便藉機留她。

“洪公子是我家老爺的好朋友,他說他害得姑娘的手受了傷,所以千言萬語委託我家老爺照顧姑娘。再說,那日若不是我硬拉著姑娘在屋外陪我說話,怎麼會害了風寒。若是姑娘執意要走,就是怪我照顧不周,等老爺回來,肯定要責罰我。你要是覺得這裡還勉強過得去,就等傷好了再走。但若是姑娘家裡有別的什麼事情,那就告訴我,我託人去辦。”那吳氏心細嘴甜,說得夏月都不知道怎麼答話。

吳氏又說:“你看外面風這麼大,路也不好走,要是又著涼了,這可怎麼好。荷香姑娘,你說是不是?”

荷香顯然被說動了,便喚了一聲:“小姐……”

夏月點點頭,“那就叨擾夫人了,我手上的傷倒是沒什麼,回家養養就好,等天氣好些我們再走,就是田老爺不知道何時可以回來,我想當面道個謝。”

吳氏笑道:“沒事沒事,他這幾天不知道忙什麼,一個人影也沒有,大概晚上會回來吧。”

而到了夜裡,田遠沒有回去見吳氏,卻和賀蘭巡匆匆進了宮。

康寧殿裡,尚睿問:“有訊息了?”

“有了。”田遠一邊說一邊將那高辛玉呈給尚睿。

尚睿接過玉蟬,又翻看了一遍,才發現玉蟬的一側有個針尖大的空心小孔,想必是被人故意設計的一個暗口,又被小心地密封起來,所以若不是有心,極難發現。如今那封口的東西,已經被取掉,所以一個秘密便毫無遮攔地露了出來。

他攤開掌心,輕輕一倒,裡面有一根和玉佩一樣材質的玉針。尚睿用指尖小心地捻起來,對著燈眯著眼睛一看,那玉針表面密密麻麻刻的都是字,若是精通於此的人要將它們一一辨認出來也是個本事。

賀蘭巡將袖子裡的一頁紙遞給尚睿:“臣已經叫人寫了下來。”

尚睿又接過那頁紙,靜靜地來回看了兩遍。

“一共有多少人?”尚睿問。

“若是十年前,應該不下一百個人,應當全是死士。我們按照上面的聯絡方法,在帝京也找到十四人。他們相互不認識,從不聯絡。”

尚睿負手踱了幾步,望著窗外已經略顯漆黑的天空,喃喃道:“這便是高辛寶玉的秘密了。”

“若不是皇上告訴臣,臣無論如何也猜不到。”

“這是先帝駕崩前告訴朕的,他當時神志有些糊塗,錯將朕當成了別人。”說完,他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賀蘭巡和田遠都沒有說話。

“朕一直以為那是父皇隨口編的。他駕崩前,一直愛神神叨叨地說胡話,有一天他對我說:‘兒啊,若是有人欺負你,對著高辛玉大呼三聲父皇救我,自會有天兵天將前來替你降妖除魔。’可是,他並沒有給我這玉,所以他護的不是我。他有多愛先儲,如今九泉之下就有多恨朕。”

尚睿負手站了一會兒,轉身道:“你們說,朕是殺了他們,還是留著收為己用?”

賀蘭巡想說什麼,張了張口最終又閉上了。

“伯鸞,你說。”尚睿道。

賀蘭巡彎腰拱手行禮,鄭重地回道:“皇上,雖說這些人全都聽從於持有高辛寶玉之人,不過,高辛寶玉是先帝贈給燕平王之物。現今,高辛寶玉還在閔姑娘手裡,皇上若要收為己用,可千萬小心。”

尚睿又問:“那他們可認得燕平王?”

田遠道:“眾人只知道燕平王已葬身於先儲的太子府的大火裡,高辛寶玉自然也應該隨著燕平王一同消失。可如今淮王打著燕平王的幌子來謀反,他們現在到底是認主還是認玉,暫時還不能確定。不過有一點,燕平王消失之時不過是個小孩,如今過了這麼多年,誰也拿不準。”

先帝留給先儲的底牌現在卻在自己的掌握之下,尚睿並不覺得輕鬆,反而心中複雜難辨。

待田遠一干人走後,尚睿走到書桌前,移開燈罩,點燃了那頁紙。他臉上映著那橘黃色火光,顯得神色似乎暖了些,但是眉心還是蹙著。

尚睿瞥到書桌上的玉蟬。這是燕平王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最重要的信物,他卻將它給了閔夏月。可見,無論他知不知道古玉里的秘密,閔夏月在他心中都有著極其重要的分量。

他盯著那點燭光,若有所思。

明日便是徐敬業大軍出發之日。

這一夜,卻讓他覺得那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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