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柔福接回宮的次日,趙構即在朝堂上宣佈進封柔福帝姬為福國長公主。
在政和三年趙佶將公主之稱改為帝姬後,民間就此議論紛紛,稱這樣一來豈非“天下無主”了,又有人說“姬”音同於“飢”,是皇帝國家用度不足之讖。自然這些說法當時臣子們是不會告訴趙佶的,但趙構這些年四處奔波,對民生民情民意瞭解得比他父皇清楚許多,聽到臣民關於“帝姬”的議論後相當在意,故此在建炎元年登基不久後即命復“帝姬”為“公主”,將英宗皇帝女賢德懿行大長帝姬改封秦國大長公主,哲宗皇帝女淑慎長帝姬封吳國長公主。
這兩位帝姬是當初僅有的兩位自“靖康之變”中逃離出來的帝女,而趙構自己的姐妹們則無一人倖免於難,全都被俘北上。而今柔福是惟一以當今聖上妹妹身份進封的長公主,百官自然明白其重要性,待趙構詔書一下,群臣立即三呼萬歲,聯翩出列發言祝賀。
散朝之後趙構立即趕往絳萼宮探望柔福,並賜她新衣十二襲、首飾十二套、日常用品及玩物若干。柔福略看了看,淡淡謝過,臉上卻無甚喜色。趙構嘆嘆氣,對她道:“瑗瑗,這些你不喜歡麼?還想要什麼?九哥一定會為你找來。”
柔福抬頭看著他:“九哥,我想回家。”
趙構一怔,和言道:“這裡就是你的家了。九哥的家就是你的家。”
“不。”柔福搖搖頭,目光穿過宮門投往藍天白雲間:“我的家在汴京,九哥的家也在汴京,九哥不記得了麼?”
趙構有一瞬間的沉默,但很快又微笑著轉移話題:“九哥不知道妹妹喜歡些什麼,這些東西是問過嬰茀後為你置辦的,可能總有疏漏之處,九哥再給你些錢零用罷,你還想要什麼就差人去買。先給你五千緡錢可好?……不妥,太少了,一萬罷……夠不夠?”
柔福漠然道:“九哥看著辦。謝九哥。”
趙構的笑容隱去,目光也黯淡下來,良久才道:“你不開心麼?為什麼一絲笑意也無?……僅賜妹妹區區一萬緡實在委屈了妹妹。無奈經靖康之變後國力不比從前,百廢待興,如今一萬緡直可當宣和年間的十萬緡。妹妹放心,日後萬事用度九哥會按你在汴京時的標準給予,你每月月俸也會與秦國大長公主的一樣。”
柔福淺淺一笑,含有隱約的譏誚:“九哥怎麼老跟我提錢的事呢?如此說來,倒像是千金買我一笑了。”
趙構臉色一變,怫然不悅。侍候在兩旁的宮女亦相顧失色,均心想這位長公主當真大膽,如今宮中哪有人敢如此對皇上出言不遜,何況皇上分明是好意,卻被她這般奚落,不知皇上該如何發作。
而趙構並沒像她們猜想的那樣大發雷霆,只黑著臉默然枯坐一陣後起身離去。宮人們忙行禮相送,柔福卻不依禮起身,仍舊端坐著,臉上淡漠得不留絲毫情緒的痕跡。
這事很快傳遍宮禁。午後潘賢妃與張婕妤在嬰茀宮中聊天,提起柔福之事潘賢妃滿面怒容,道:“福國長公主如此不知好歹,竟公然嘲諷官家!也不知官家怎麼想的,又不是一母的親妹妹,對她這麼好做甚?”
嬰茀解釋道:“公主剛從金國歸來,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官家憐惜她也是人之常情。至於公主那話,想必是無心的玩笑,不是刻意嘲諷。”
張婕妤亦賠笑道:“潘姐姐,公主雖不是官家的同母妹妹,但現今整個南朝只有她一人是道君皇帝的女兒,對官家來說,又與同母妹妹何異?所以官家自然會特別看重她。”
潘賢妃仍然怒氣不減:“要看重也應有度,官家對她未免太過重視了罷?靖康之變時金人搶走了宮中所有儀仗,這次官家為了接公主回宮竟然命工匠晝夜不停地為她趕製雲鳳肩輿。回來後一下子賜那麼多衣服首飾不說,還揚手就贈一萬緡錢給她。張妹妹可還記得,你上月過生日,我為你向官家要五百緡錢他也不答應,還直斥我們用度奢侈!”
張婕妤聞言自嘲道:“我出身微賤,說到底不過是服侍官家的丫頭而已,哪能跟公主那樣的金枝玉葉相提並論。”
潘賢妃冷笑道:“我們雖都是服侍官家的丫頭,但既有了名分就是公主的嫂嫂,為何不能與她相比?我們相伴官家多年,難道在官家眼中,還不如一個根本沒與官家見過幾次面的異母妹妹麼?”
話音未落,潘賢妃便發現張吳二人都朝門外望去,於是亦側首去看,才發現柔福不知何時來到,此刻悄然站在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嬰茀與張婕妤忙起身與她見禮,然後嬰茀蹙眉問門外宮人道:“公主來了怎不通報一聲?”
柔福先答說:“我聽說幾位嫂嫂正在聊天,不想打斷嫂嫂雅興,所以讓他們不要通報,我自己進來就是了。”
潘賢妃自恃身份較高,只起身站著,卻不過來見禮。柔福便啟步在廳中走了幾步,四處打量,再指著潘賢妃微笑著問嬰茀道:“嬰茀,這位是誰?我猜應該是你的嬸子阿姨罷?”
潘賢妃聽她這一說只差沒氣暈過去,說她是嬰茀的嬸子阿姨,豈非暗指她看上去大嬰茀十幾二十多歲?
嬰茀立即介紹說:“公主,這位姐姐是潘賢妃。”
柔福故作驚訝:“是麼?那我真是唐突了,請賢妃嫂嫂恕罪。我這愛以人的相貌判斷身份的毛病是該改改了,從小到大沒少鬧過笑話,嬰茀,這你是知道的。剛才聽人說賢妃嫂嫂在跟二位嫂嫂聊天,進來一看竟沒看出,還道是賢妃嫂嫂已經回去了呢……”
潘賢妃再也聽不下去,冷冷說一句:“公主慢坐,我該回宮了。”便轉身出門。
柔福在她身後笑道:“嫂嫂慢走。有空多看看百戲。”
潘賢妃一愣,回首問道:“看百戲做什麼?”
柔福答道:“看百戲可娛己,有利於改善心情。動不動就生氣,繃著個臉,好易老。”
潘賢妃怒極,再不理她,疾步離開。張婕妤連呼幾聲“潘姐姐”,見她不應便轉頭朝柔福客氣地笑著說:“公主,我去勸勸她,一會兒再回來。”
柔福點點頭,於是張婕妤追了出去。
嬰茀請柔福坐下,然後溫言道:“適才潘姐姐的話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自去年太子薨後她心情一直不好,性情大變,說話也越來越直,得罪了人也不自知,其實她人本來是很和善的。”
柔福淡然一笑,問:“太子?是潘賢妃的兒子?他是怎麼死的?”
嬰茀道:“太子是潘姐姐於建炎元年六月生的,官家為他賜名為旉。太子體質比較弱,自幼就多玻官家這些年戎馬倥傯,也沒足夠的時間和條件尋訪名醫為太子根治,太子便一直斷斷續續地病著。建炎三年秋天太子在建康行宮又感染了風寒,為他奉湯藥的宮人行走間不慎誤踢倒了一個金香爐,香爐落地有聲,太子聽見後立即嚇得全身抽搐,病情立時惡化,不幾日便薨了。官家和潘姐姐都悲痛不已,最後把那個踢倒香爐的宮人斬了。”
柔福默默聽著,須臾冷道:“是該死。”
嬰茀嘆道:“那宮人踢倒香爐令太子受驚而死的確罪不可恕,可畢竟是無心之過,因此送掉了性命卻也有幾分冤。身為侍女,當真命如草芥……”
“我不是說她。”柔福打斷她道:“我是說太子該死。”
乍聽此言,嬰茀驚愕之下盯著柔福無言以對。
柔福一臉冷漠,續道:“一個連一點響動都嚇得死的太子要來何用?若是不死,長大了也是個性情懦弱的主。這樣的人如果繼承大統,只怕連如今這半壁江山也保不住,倒是早點死的好。”
嬰茀急道:“公主切勿如此說!若被官家知曉難免會誤會……”
“有什麼好誤會的?”柔福冷笑道:“我的意思很清楚。難道我說錯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