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遲突然來找我是在一個暴雨將至的黃昏。天空中濃雲翻滾,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大家都小跑著,想在暴雨之前趕到目的地。我一個人回家,沒有帶傘,所以步子也比平時加快了許多。
顧青空因為要去送他的媽媽,所以請了一天的假。說來也怪,顧青空的媽媽在國內待了這麼久,他的爸爸卻一次也沒有現身。婚是沒離成,他媽媽倒是胖了一圈。她這一走,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再回來看看顧青空了。
在出國之前,他媽媽幾次欲說服顧青空,讓他跟她一起去英國。說在那邊學校都已經找好,只要過去就是了。
顧青空打死都不同意,而且態度強硬。談到後來,母子倆甚至大吵一架,冷戰了一週才消停下來。
其間,我也見過他的媽媽好幾次。他的媽媽似乎不怎麼喜歡我,或許是覺得我配不上她兒子。她肯定早就看出來我和顧青空之間的微妙關係,只是什麼都沒說。作為長輩,她處理事情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每次她看向我的時候,那種失望和無奈的眼神都顯得意味深長。言外之意似乎是想警告我,不要妄想跟顧青空走在一起。
不知道她離開之後,還會不會想起我這個不起眼的女生。反正我清楚,她是不願意看到我和顧青空最後走到一起的。當然,這是後話。現在的我,也沒有想過和顧青空的未來。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誰又會知道接下來的路應該怎麼走呢?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往左拐的時候,我看到了杜遲。初春的氣溫有點低,加上暴雨即將來臨,空氣中更是飄浮著寒冷的氣息。但是她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在風裡像是一面旗幟,彷彿風再大一點,她就會被吹跑。看到她的那一刻,說實話,我的心情激動多過於厭惡。這段時間以來,我不止一次找過她,但她都視我如空氣,現在她竟然主動來找我了。她面無表情地叫我的名字:“夏春曉!”我應聲快步走過去,笑著問她:“你最近好嗎?”
“老樣子,我這次來找你,是有些話我必須跟你說清楚。”她的表情依舊淡然。我沒想到,她所講的那些必須要說的話,會讓我如此失控。那天,我們一路走了很久,來到江邊。在來之前的路上,我們聊起了童年,那些童年時候的陰影,像是深海里的蜉蝣,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成長的軌跡。透過交談,我發現各自的童年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難以消除的記憶,那些暗影也許將伴隨你一生。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穩妥地長大了。在江邊的一排石階上,我們並排坐下來。她看著平靜的江面,聲音低沉,那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至今想起來都覺得空涼。
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決定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
我看著她,她冷靜得看不出一絲表情。像是在說自己中午吃了什麼菜一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我們去找過黑子了。”我看向遠方。“黑子?”她似乎有些驚訝。“對,就是周森宇。”
“他是不是告訴你們,我曾經打過一個孩子?”
“嗯。”我點點頭。她輕笑起來:“其實我是騙他的,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對過往死心。我想讓他恨我,甚至一輩子又不能忘記我。這樣的我,是不是很壞?”
她從口袋裡掏出煙,雙手捂著點燃。“其實我們都沒有錯。”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不過這次是真的懷孕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嘔吐,那天我偷偷去買了驗孕紙……”我沒有說話,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想站起來,卻發現全身沒有力氣。“你知道孩子是誰的嗎?”她回過頭繼續說道。“阿翔?”我問。她搖搖頭,只是輕微地笑。“黑子?”我繼續問。她偏頭看著大橋,隨後站起來往下走了幾步,回頭對我說:“是顧青空的。”
那一秒,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血管裡爆破。我的背脊發涼,雙手都在哆嗦。彷彿正在經歷黑暗的煉獄。我看著她,看著她慢慢地用雙手撫摸著自己稍稍隆起來的小腹,說:“沒錯,就是顧青空的。”
我整個人癱軟下來,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努力地掐著自己的手腕,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身後的嘈雜在那一瞬變為末世的荒涼。“我以為我會恨顧青空,但是直到有了這個孩子,我才發現,我那麼愛他!”杜遲的聲音彷彿魔音一般灌進我的耳朵。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遲遲不肯落下來的暴雨終於從天而降,我似乎聞到了一股潮溼的腐爛氣味。我發現我無法冷靜下來,內心裡猶如千軍萬馬在奔騰。在這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之前的憐憫如今看來是多麼的可笑。我以為的杜遲的善良和堅強,不過是她用來擊垮我的一個手段。她悄無聲息地走近我,說:“我那麼愛顧青空,我比你愛他,你有什麼資格奪走他。我一定會讓他愛上我的。”她的臉就像一個骷髏頭逼近我。
一聲巨響,大雨將城市覆蓋。江水漫過臺階,我想爬起來離開,一刻也不想再停留。我卻動彈不得,像是被施了魔咒的木偶,呆呆地定在那裡,看著她,以一種勝利者的姿勢,轉身一步一步往上走。
只剩冷風撲面,心被大雨澆滅。
夢境彷彿是自己漂浮在河流裡,那些旋渦一個接一個地朝我襲來。周圍都是猛獸,我在水底漫無止境地下沉,下沉。猛地醒過來,發現周圍都是白色的,頭腦有了意識之後,才發現是在醫院裡的病房。
後來媽媽告訴我,我在這裡昏睡了三天三夜。徹夜地發燒,媽媽在床邊焦急地餵我吃藥。我的頭沉得厲害,彷彿頭頂上壓了一塊巨石,呼吸都變得極度吃力。
許落葵和許易陽是在晚上來到病房的,那個時候我精神還沒有完全恢復。只能半睜著眼看他們坐在旁邊輕聲地說話,或者是許落葵為我在額頭上換上溼的毛巾。
這是過了這麼久之後,我第一次看到許易陽。半醒半夢之間,他似乎蒼老了許多。頭髮長了,笑容淡了,鬍子也沒刮,湊在我耳邊說話的時候,那些胡茬蹭到我的耳朵根子上,很硬很疼。
“春曉,堅強哦!”他將我的手捏在手裡,我覺得溫暖。那一刻,有溫熱的液體從我的眼角滑落,我無法控制住。時光恍惚在轟隆隆地往前退著,以一種無法控制的勢頭,最後定格在許易陽第一次住進這所醫院的那天。
他那個時候昏睡在床上,我也曾這樣悉心地坐在一旁,祈禱他能夠快點好起來。但是,那個時候,我又那麼自私,心裡其實希望他永遠就這麼睡下去,睡在這裡,睡在我盛開的眼睛裡。
當時我並沒有覺得自己有多麼的邪惡,換作現在,我才明白,我多麼想快點好起來,活蹦亂跳地站在他們身邊說笑打鬧。因為這樣,才不會讓他們擔心。我甚至有點後悔,後悔跟著杜遲去到江邊,後悔聽她說的一切。我現在還在想,她是不是騙我的呢。她只是想以這樣卑劣的手段趕我離開顧青空吧?她肚子裡的孩子一定不會是顧青空的吧?只是,只是這些都成為了現實。因為我忽然想起,我不是直接從江邊被送到醫院來的。在這之前,我還去找了顧青空。在暴雨中,我被淋得全身溼透,見到他的第一秒,我衝過去,死死地拽住他的衣服,任憑他將我摟在懷裡。隔了很久,我才冷靜下來。我們面對面地站著,他的臉色陰沉,跟這鬼天氣一樣。他問我:“夏春曉,到底怎麼了?”
“你自己清楚。”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這個樣子,讓我很擔心!”
“擔心我?你擔心我還跟杜遲上床?”我的情緒又變得激動。他當場就愣住了,表情是麻木而冰冷的。他沉思著,像是在醞釀接下來要跟我說什麼。時間在那一刻靜止下來,我們就像是電影鏡頭裡的定格畫面。“是真的嗎?”我咆哮。他的臉越發慘淡,像是被人狠狠揍過。那帶著寒光的眼神讓我覺得害怕。到如今,我想起來還是會覺得有刺骨的寒意。起碼過了有五分鐘那麼久,五分鐘的時候足以讓他編個理由來打消我的懷疑,五分鐘的時間足以讓他把我哄開心。可是,他沒有。他在光影模糊的街頭,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內心僅有的希望和堅強瞬間消失。
我的身後彷彿有一座城市正在坍塌,我已無力呼吸,心痛到想要死過去。然後,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