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坪是洛城附近的一個小鎮,那裡因為開採煤礦而在最近幾年變得熱鬧了起來。據說在此之前據說那裡連房子都沒有幾排。
姜敏坐在前面似乎是睡著了,從計程車啟動之後,她一直沒有說話。她忽然轉過頭來說話的時候,我正在玩手機裡的紙牌遊戲。她的聲音很輕,聽起來像曠野上的一陣風:“其實杜遲挺可憐的。”
顧青空的視線也從車窗外收了回來,他看著姜敏問道:“你們是朋友吧?”
姜敏並沒有回答顧青空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回憶起來:“剛進這所職高的時候,杜遲一開始不是我們班的,學校很多女生都不喜歡她,暗地裡罵她是賤人。因為總有男生試圖和她接近,他們在教室外面吹口哨,想要約她一起看電影或者其他。但是杜遲都不怎麼搭理,高傲得像一隻孔雀。後來他們都說她挺裝的,不知道在跩個什麼勁。
“有一次,一群男生在教學樓的走廊裡攔住了杜遲,他們打賭說誰敢去強吻杜遲,誰就是老大。你們都知道,職高裡的男生有很多都是不學無術的,以換女朋友的頻率來炫耀自己的魅力。當時走過去想要強吻的男生叫周森宇,他長得又高又壯,在杜遲面前一站,就將杜遲的整個去路都擋住了。杜遲也不著急,就那麼直直地盯著他。兩個人大約對視了十幾秒,最終杜遲讓他滾。或許是激怒了他,他就一直將杜遲逼到了牆壁邊上,他便兩隻手撐到了牆上,形成一個圓弧,將杜遲圈了起來。這個時候,杜遲仍舊沒有感到害怕。她‘呸’了他一臉,零星的唾沫飛濺到他的臉上,他似乎有點發飆,用手狠狠地按住杜遲的頭。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那個時候,我看見杜遲像一隻困在沼澤中的鶴,仰著脖子極力地掙扎著。我在走道盡頭大吼一聲‘教導主任好’。然後那群男生哄的一下散開了。
“雖然男生們經常搗亂,但是聽到‘教導主任’四個字還是很怕的。因為教導主任不像學生會那麼手下留情,如果被抓住了,是會被寫檢討請家長的。那些男生在學校裡天不怕地不怕的,但還是怕家長。所以,他們都知道教導主任不能惹!”
說到這裡,姜敏停了下來。她從包裡拿出了一支菸,遞了一根給顧青空,然後自己也點了一根。
煙霧慢慢地充斥著這個狹小的空間,因為窗戶玻璃關著,所以我覺得胸腔有些難受。在我咳嗽了幾聲之後,姜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你這麼怕煙味!不好意思啊。”她將車窗搖下來,彈出了剩下的半支菸。
計程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之後,經過一座大橋,然後逐漸看到了亮著燈火的房子和一座加油站。姜敏告訴我們,涼坪快到了。
到達加油站的時候,司機招呼我們下來,然後把車開進去加油。
我們站在路邊,空氣薄如蟬翼,透著絲絲入骨的寒氣。
“好冷啊。”姜敏又點了一根菸。接著她走得更遠一點蹲下去,面對著我們接著剛才在車上的話題說起來,“後來,我和杜遲就成為了朋友,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也會因為某一個奇妙的瞬間走到一起。她從不給我講她家裡的情況,她在學校把她的孤傲和張揚都發揮到了極致。就連一開始,我也被她的表象矇蔽了。有一次她喝醉了,她抱著我痛哭。她講起了她的身世,那一刻,她真的像個受傷了的小孩子。眼淚大顆大顆砸到我的手上,透著微微的溼熱。我一邊安慰著她一邊告訴她要堅強點。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沒有人會相信她是一個孤兒,從小跟著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奶奶長大。”她掐滅菸頭,丟到地上用腳狠狠地碾了幾下,“你們應該都知道她的身世了吧?”
“嗯,昨天去了她的家,見到了她的奶奶,奶奶跟我們講了她的情況。”顧青空接話道。“真的,杜遲其實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我有時候都很佩服她,可以有一顆那麼倔強的心。”姜敏的眼睛裡閃爍著碎鑽一般的星光。我知道,她一定是哭了。雖然淚水沒有溢位來,但是她忽然咳嗽了幾下,足以證明她此刻的心是潮溼的。司機招呼我們上車的時候,姜敏才回過神來。她朝我們笑笑,說:“以後再慢慢對你們說吧。”我們回到車上,司機大叔或許也駕駛得有些疲乏了,所以跟我們開始攀談起來。從足球到明星,從股市到彩票,最後說到了我們此行的目的。“你們不是涼坪的人吧?”他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不是,我們是去找一個朋友的。”顧青空說道。“一定是有很好的朋友吧?要不然也不會這麼急地在晚上趕過去。”
“是呢。”然後大家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四周很靜,唯有車子引擎的響聲在曠野之上嘹亮著。
抵達涼坪時已是晚上九點,下車的時候姜敏執意要掏車費。我和顧青空把錢塞給她幾次,她都不收。她說:“杜遲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你們別太在意。”
我們也不再說什麼,跟著姜敏沿著街邊走著。
街上顯得有些清冷,很多商鋪都關了門。或許是冬天的緣故,那條逼仄的馬路顯得尤為蕭條。頭頂上有一輪糖霜一樣的月亮,慘淡的月光照得街道更加荒涼。
穿過幾條街,我們在一棟四層樓高的像是工廠的房子前面停下,抬頭看見一大塊廣告牌上寫著“銀沙歌舞城”。姜敏回頭說:“到了。”然後她帶著我們進去,在二樓的一處檯球室前,她止住了步子。“我先進去看看,你們等我一下。”她又掏了一根菸遞給顧青空,然後她自己推開門進了檯球室。在等她的時間裡,我問顧青空:“你覺得杜遲會在這裡嗎?”他吸著煙,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可是她為什麼會來這裡呢?她跟這裡的誰有關係呢?”顧青空仍舊搖著頭。我心裡猜測著或許是杜遲的某個朋友在這裡吧,但是隨即又否定了,因為也從未聽說過杜遲有在涼坪的朋友啊。大約過了十分鐘,姜敏從檯球室裡走了出來。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並沒有找到杜遲。“杜遲沒在嗎?”顧青空搶先開口。“沒有,黑子也沒在。聽說去飆車了。”
“黑子?”顧青空跟我都有些詫異。“哦,忘了說了,黑子就是之前我說的那個曾經打賭要強吻杜遲的男生周森宇。因為他面板比較黑,所以大家都叫他黑子。”
“可是我們找周森宇做什麼呢?”顧青空有些不解地問道。“見到他,你們就知道了。”走出歌舞城,我們去附近的燒烤攤點了一些燒烤吃。因為沒有吃晚飯,所以大家的胃口都很好。
顧青空和姜敏一人要了一瓶啤酒,我因為長時間坐車頭有些暈,所以沒有喝酒。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朗朗夜空下,透過姜敏的敘述,關於杜遲在職高裡的一些情況,我們總算有了更多的瞭解。
那次打賭事件之後,杜遲仍舊是學校裡的“冰美人”。倒是周森宇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杜遲的身邊。他給杜遲送花,給杜遲買蛋糕,給杜遲送電影票,但是都被杜遲統統丟進了垃圾桶。那個時候,杜遲已經搬去了姜敏的寢室,本來職高的女生很多都在校外租了房子,所以她們所在的502室一度只有她們兩個人住。倒也過得清淨。姜敏的男朋友是大學生,所以每週週末,她都會去城裡跟男朋友一起過。她走了之後,就剩杜遲一個人在寢室。周森宇在一個週六的晚上來到杜遲所在的宿舍樓下面,他抱著一把吉他,還有一堆鮮花,在樓下彈唱著歌曲,大喊著杜遲的名字。但倔強如她,她連出陽臺都懶得走一步。只是在寢室裡開著電腦,一邊看電影一邊抽菸。歌聲持續了兩個小時,女生宿舍樓裡騷動一片。到後來,周森宇是被保安架著離開的。杜遲聽到他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他極力地掙扎著:“我只不過是來賣花的,你們幹嗎拖我走?”
可是在保安眼裡,周森宇就是個瘋子。大晚上的來干擾女生休息。其實呢,女生們都沒有睡覺,全部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那個傻傻的男生所做的一系列在當時看來應該是感天動地的事情。
聲音漸漸淡去的時候,杜遲才走到了陽臺上。月光像牛奶般傾灑下來,覆在陽臺上,仿若一旦觸碰到就可以聞到香甜的味道。在燈火盡頭,她看到了周森宇的背影,被月光割成一塊一塊的碎片,撒了一地。那一刻,她忽然有些心疼。不是心疼那個男生,而是心疼自己。為什麼愛一個人可以這樣奮不顧身呢?冷風吹過來,她臉上的淚水被風乾。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對著虛無的黑暗說了句:“活該。”她走回了寢室。那一夜,她輾轉難眠。夢裡都是男生的背影,那些憂傷的碎片,那些被鹽一樣的月光照亮的過往。她在凌晨醒過來,一個人坐在床上輕輕地哭泣。總覺得命運待她不夠寬厚。為什麼自己少了那麼多東西?她不甘,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在天快亮的時候,她才沉睡過去。她在那漫長的黑夜裡想通了一件事情,幸福從來都不是唾手可得的東西。曾經那麼接近的幸福,現在卻是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