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高嘉遠摟著程迦的腰,從她包裡摸出鑰匙。
程迦扶著門板,推他胸膛一把,可手上沒半點力道。
開門進去。
程迦攔在門廊裡,抓著門板,聲音很低,氣息不穩地道:“我家不進外人。”
高嘉遠捏住她的手,輕易把她收回懷裡。他把她打橫抱起,一腳踹開門。
屋裡沒開燈也很亮堂。
進了臥室,高嘉遠看到床頭牆上巨幅的程迦照,黑白色,她趴在絲綢上,手撐著頭,撩撥頭髮。
他把程迦放在大圓床上,程迦筋疲力盡,沾著床就閉了眼。
落地窗沒拉窗簾,天光朦朧。
高嘉遠看著照片里程迦的眼睛,平靜的、空洞的。他回頭,海藍色的被單上,程迦雙腿白皙,像雪一樣。
程迦睜開眼睛了,看著他,“你怎麼還沒走?”
高嘉遠俯身吻她的眼睛,程迦別過頭不讓,“你走吧,我累了,想睡覺。”
“我會給你刺激,讓你不累。”他跪坐起身。
程迦踢他,“滾。”
臥室門突然被推開。
“程迦你沒……”方妍站在門口,傻了眼。
青海。
彭野準備睡覺時,接到安安電話。
“彭野大哥……”安安一開口就哽咽。
彭野心裡有數,但還是問:“出什麼事了?”
“我現在在你們保護站對面的公路上。”
彭野穿好衣服走出站,安安站在深夜的高原上。
他幾步慢跑過去,皺眉道:“這時候過來,太危險了。”
“我搭了醫院一個病人家屬的車。”安安語氣還算鎮定,眼眶是紅的。
安安一臉委屈,不吭聲。
彭野也不擅安慰人,指指頭頂的星空,“心情不好,就抬頭看看。”
安安於是抬頭,望著夏季燦爛的星河,一瞬間,眼淚就無聲地流了下來。
彭野沒勸慰,同樣仰望。
過了不知多久,安安低下頭,哽咽道:“我不知道跟誰講,只能來找你。”
“怎麼了?”
“我哥哥。”安安蹲到草地上,抱緊自己的腿。
彭野垂首,她埋著頭,肩膀發顫,人卻沒哭出聲音。
他也蹲下來,“怎麼說?”
安安捂住眼睛,顫顫地抽氣,“前些天,有警察找我,問我哥的事,什麼都問。從那之後,我哥的電話就打不通了。”
彭野沒搭話。
“我哥好些天沒聯絡我了,我也找不到他,一定發生了不好的事。”
彭野問:“你怎麼想?”
安安拿開手,露出紅紅的眼睛,“什麼怎麼想?”
“你認為你哥出了什麼事?”
安安臉一白。
彭野說:“當我沒問。”
安安反而靜下來了,慢慢開口:“他賺那麼多錢,或許……犯了經濟詐騙之類的事。”
彭野看著她表情,問:“你知道他賺了很多錢?”
安安微緊張地揪一下膝蓋,沒逃過彭野眼睛。
彭野沒逼問她,轉問:“如果是那樣,你怎麼辦?”
“讓哥哥把錢還給別人,看能不能從輕。我以後好好工作,養他。”安安擦乾眼淚。
彭野極淡地笑了聲,“你一直都挺明事理的。”
安安抿著唇,低頭。
彭野看一眼頭頂的星空,不知在說誰:“既然做了決定,就沒必要忐忑,幹好自己的事,安心等結果。”
安安一愣,豁然開朗。
“彭野大哥,我就知道來找你是沒錯的。”
彭野看她還在揪草,說:“別揪了,小心揪到羊屎。”
安安破涕為笑。
彭野這才站起身,說:“你在這兒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你們這兒還有女人住的地方?”
“是,隊裡有個熊貓。”
安安又笑了,走兩步,肚子咕咕叫。
彭野挑著眉回頭,她窘迫道:“晚上沒吃下飯。”
彭野說:“去食堂給你找點兒吃的。”
安安坐在桌邊啃饅頭。
彭野站在門邊抽菸,思索著是讓警察查安安的賬戶,還是等安安自己把黑狐的錢交出來。
已出院的十六摸過來,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最近女人緣不錯啊。”
彭野看了他一眼。
十六仗著自己帶傷,彭野不能拿他怎麼樣,道:“那韓玉我聽尼瑪說了,看著外柔內兇,不好對付。這個不錯,柔順,年紀小。你一出手,絕對拿下。”
彭野道:“越說越不靠譜了。”
十六收斂了,看了彭野一會兒,道:“其實程迦挺好的。外頭看著冷,心是真好。可七哥,都這些天了她也沒訊息。”
彭野低頭抽菸,沒說話了。
上海。
客廳裡的水晶吊燈開了,光華燦爛晃人眼。
餐廳卻漆黑一片,只有吧檯上方開了盞圓錐燈。程迦坐在高腳凳上,雙手伸長平放在臺面上,頭枕著手臂,看不清表情。
方妍見到高嘉遠,失聲痛哭。
高嘉遠則把程迦連日來的冷漠歸咎於方妍,叫她滾出去。
可……和方妍一起來的還有程母。
高嘉遠走了。
程迦趴在吧檯上,一動不動,人像醉了,睡了,死了。
光明的客廳這邊,方妍蜷在沙發上哭,“……我從初中就喜歡他……十多年了……我們最近很好……我前天還去過他家……”
方妍泣不成聲,“程迦採風回來,我跟她說過高嘉遠,她知道的。”
程母面色鎮定,“迦迦,解釋一下剛才發生的事。”
程迦伏在桌上,沒動靜。
“我在問你話。”
“……我一直避著他,今天沒和他睡……”
方妍道:“這麼說,你之前和他……”
程迦道:“那時我不知道你和他的關係。”
方妍咬緊嘴唇,什麼也沒說,直掉眼淚。
程母道:“方妍你先回去,我和迦迦說幾句話。”
方妍含淚起身,想起程母打程迦那一巴掌,又於心不忍,“阿姨,我們一起走吧,都冷靜冷靜,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程母道:“我知道,你先走。”
方妍說服不了她,自己都顧不了,轉身出門。
偌大的空間只剩母女兩人。她在光明的吊燈下,她在昏暗的吧檯邊。
程母從茶几上拿了煙和打火機,點燃了靠進沙發裡,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望著幾米開外自己的女兒,那孩子仍趴著,一小束圓錐形的暖光打在她頭上。
打了女兒一巴掌後,她一直後悔,意外聽到方妍和女兒的對話,方妍說她語氣不好,要來家裡等她,她一起來了。
這麼久了,她盡心盡力和方妍溝通,希望方妍能治好她的病。
結果,程迦弄了方妍追求十年的男人,給她臉上打了狠狠一耳光。
她記不清多少年了,她習慣一呼百應,不會為人屈就;她不願做母親,直到遇上真愛加之體虛可能絕育才留了後。她因此退出演藝圈,葬送事業。或許女兒代表桎梏,她對她始終有芥蒂。
女兒一天天長大,青春如花,丈夫對女兒的寵溺無以復加,她與女兒脾氣都太硬,衝突不斷堆積,與丈夫的矛盾也隨之加劇。
直到一場車禍帶走她最深愛的男人,她的內心徹底坍塌。
她記得那晚,已經深夜,她不讓他們出去,可女兒太任性!
她怨恨她,但生活要繼續,她很快站起來,終究還是負責任地給女兒最好的物質生活。她那麼抱歉丈夫死前幾年她總找他爭吵,為了傷害而違心地攻擊他的夢想。
直到發現女兒患有躁鬱症,情緒不穩,追求刺激,濫用菸酒藥品,抑鬱,有自殺傾向,她才意識到要關心她。
可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床前也無慈母。至少她做不到。
照顧病人太多年,她一直不好,她被她逼得幾乎崩潰,她厭煩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給她收拾爛攤子。
女兒愛上丈夫的朋友徐卿,她不能接受。為阻止女兒犯錯,她找到徐卿,讓他謊稱他們倆有關係,讓女兒死心。
徐卿很震驚,她告訴他:“迦迦現在小,不懂事。等她長大了,她會後悔,會怨恨你這個老男人佔用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機。”
徐卿最終同意。
女兒徹底放手,與她原本就惡劣的關係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後來,她遇到第二任丈夫王陵,夫妻恩愛,繼女王姍也乖巧體貼,是每個媽媽都想要的完美女兒,她彷彿獲得第二次生命和一段從未有過的母女情誼。
可程迦再次把她的婚姻和家庭毀得粉碎。
她不想關她去精神病院,花大把的時間和方妍溝通,給她請醫生,可她拒不配合。
她開始懷疑,所謂的躁鬱症不過是她不負責任傷害折磨他人並獲取關心和寵愛的藉口。
她累了,前所未有的疲累。
“迦迦。”程母撥出一口煙,語調冷靜,像珠子落在地板上,“你又越線了。”
“……我盡力了。”
程迦聲音微弱,幾不可聞,“高嘉遠知道我的病,他引誘我,但我沒有……”
“你是成年人了,就不能有一回控制你自己?”程母忍怒,“得病就可以不負責任又輕而易舉取得所有人的關心和原諒,全世界的人都想得你這種病!”
程迦伏在吧檯上,如死了一般。
她的母親看不到她很累了,也看不到她眼裡浮著血絲。
程母吸了幾口煙,隱忍良久,終是緩了語氣,“方妍這孩子性子是急躁,嘴上不會說好聽的,為人處世也差了點,但她沒什麼城府,也是真心想你好。”
程迦手指動了動,“我知道,我……”
“你別把她變成下一個王姍。”
程迦埋著腦袋,臉色煞白,手指想抓附什麼,卻抓不到任何東西。
“王姍說她愛江凱愛到願意為他死,她想和江凱一起時,你怎麼回答她的?”
“別說了……”程迦有氣無力。
“你不說讓她去死的話,她會自殺嗎?”
程迦雙手握成拳頭,可身體沒有一絲多餘的力氣,半秒鐘就無力地鬆開。
程母手中的煙燃盡,“迦迦,我放棄了。住院接受治療吧。別再折磨自己,也別再折磨媽媽了。”
寂靜和涼風吹進客廳。
程迦說:“好。”
程母把煙扔進菸灰缸,起身道:“有時候,我希望那場車禍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母走了,客廳只剩程迦一人,她背後的落地窗外是上海繁華的夜景。
過了很久,程迦撐起自己,站起來,單薄的身體晃了晃,像一面即將要破碎的玻璃。
她步伐搖晃,走向臥室——
“噢,抱歉,爸爸忘記給迦迦買冰激凌了。”
“可我今天好想吃冰激凌。”
“那我們去店裡吃,據說去店裡能送日曆鉛筆。”
“好呀!”
“這麼晚了去什麼?能這麼寵孩子嗎?你工作一天也該休息了。”
“不是答應了迦迦可我忘記了嗎?咱們一家人一塊兒去。”
“我不去!”
“媽媽最掃興了。”
“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你又是誰?”
“我……我……是一個朋友。”
“迦迦,我叫徐卿,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知道你。”
“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好。”
“迦迦,我不能。”
“不能和我在一起,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你還太小。你應該找更好的,和你同齡的男孩。”
“你和我媽媽什麼關係?”
“就是我在簡訊裡說的。”
“你親口說。你昨晚和她睡了?說啊!”
“是。”
“變態,變態!”
“嘖嘖,你叫程迦吧?長得是挺漂亮,可眼神太差。”
“什麼?”
“黃毛小丫頭喜歡徐卿老師那種老男人,你什麼眼光?”
“你有病吧?”
程迦拉開落地窗,上了陽臺,面前是萬家燈火。
她脫了鞋子,爬上欄杆。她垂眼看著腳底的深淵,慢慢站起來。
“你那是得不到就想念,徐老頭哪裡好?等過個十幾年你三十歲時,他都滿足不了你。”
“有病。”
“程迦,你不覺得我挺適合你嗎?”
“不覺得。”
“我陪你走了大半個地球,從非洲到美洲,沒功勞有苦勞吧。”
“是你拉我出來的。”
“都一樣。錢鍾書說了,看兩個人合不合適,就得一起旅行。程迦,發現沒,你有一個月忘了關心徐老頭的訊息。”
程迦站在高處,俯瞰腳下的城市。黑暗像一雙眼,一個洞。
“程迦,我比你愛他,我能為他去死。”
“那你去死啊。”
“程迦,王姍死了,是因為我們。你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認為我們還能在一起?”
“她死了和我有什麼關係?她全家死了都和我沒關係。”
“程迦……你太可怕了。”
“一直沒向您道歉,對不起。”
“我不原諒你。你是殺人犯。”
夜裡的風很大,吹得程迦的身體有些搖晃。她裸露的小腿在發顫。
她緩緩張開雙臂。
她很努力了,想配上比自己好的,想脫離自己深陷的這個隊伍。她拼命往上爬,可他們不停地踩她、踏她、拖她、拽她……她筋疲力盡,撐不下去了,太辛苦了。
“迦迦,我放棄了。住院接受治療吧。別再折磨自己,也別再折磨媽媽了。”
“有時候,我希望那場車禍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迦在夜空中伸長手臂,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前傾。
狂風湧來,展開她的裙子,她往後仰了仰,毫無預兆的,就聽見彭野說:“你以後好好的。”
她的心突然安靜下來。
“程迦,你值得好好活著。”
程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狹窄的欄杆上。她突然清醒了,她雙腿發顫,小心翼翼地蹲下來。
她從兜裡拿出手機,開啟通訊錄。
她在光亮的螢幕找出“彭野”,眼睛就紅了。
半夜兩點半。
電話接通,不到三聲,那邊接了起來。
“……喂?”他嗓音沉沉,有些啞,是睡夢中被吵醒。
“……”程迦捧著手機在高樓的夜風裡打戰。
彭野說:“說話。”
程迦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
“……”
冷風湧動,程迦深吸一口氣,想說他的名字,卻沒來得及。
那頭,男人忽然低了聲音,說:“我去西寧接你。”
風雨無阻。
一瞬間,夜風停了。
程迦動身去機場時,上海下暴雨。她檢視天氣預報,青海全省範圍也出現罕見的雷電大暴雨。手機通知飛機會延誤。
程迦還是準點到了機場,坐在候機廳裡等。
人望著玻璃窗外水洗般的大雨,像望著春暖花開。
幾小時後,上海雨停,飛往各地的飛機陸續起飛,但西寧那邊仍是暴雨。
旅客們在候機廳吵嚷,鬧事。
程迦拿出手機,看一眼凌晨和彭野的通訊記錄。那通電話後,他們沒再通話。
現在也不用。
她腳踩著一雙玫紅底的黑色高跟鞋,手握著登機箱拖杆,背脊筆直地坐著。
想著,便想到從格爾木到西寧有七小時車程。她猜測彭野什麼時候起程?估計是夜裡。
她清楚他說“我去西寧接你”,不來上海,因為,他有他的驕傲和原則,她朝他踏出一步,他才會風雨兼程。
一時心有所想,她塞上耳機,搜出一首叫《風雨無阻》的歌。八音盒的旋律讓她心靜。
周華健的聲音出現時,她微微蹙眉,這過時的歌,是彭野那老男人年代的產物。曲風溫柔,不是她喜歡的型別,應該也不是彭野喜歡的型別。
可她聽著聽著,不知不覺迴圈上了。
“紅塵千山萬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幾小時後,廣播終於通知登機。
程迦上了飛機,關掉手機戴上眼罩,平靜地睡了。
又是幾個小時,飛機開始降低高度時,程迦醒了,洗了臉,敷了面膜,但沒化妝。
飛機終於降落曹家堡機場。
程迦在窗邊看到了黃色沙土的高原。
夜幕已開始降臨,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慢慢歸位。程迦是第一個走出飛機的,才踏上移動通道,豆大的雨滴就打在玻璃窗上,轉瞬間越下越大。
身後有人議論:“天哪,太幸運了。再遲一會兒就得迫降去蘭州。”
程迦想,如果迫降去蘭州,彭野也會趕去那裡接她。
出去後,她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格外高的彭野,他插著兜,立在圍欄邊一群舉牌的人群背後。
他頭髮是溼的,黑色的眼睛盯著她,筆直而又沉默。
程迦骨子裡一陣戰慄。她遠遠望他一眼,轉彎往走廊的出口走,他也轉身走。兩人隔著圍欄和湧動的接機人群。
到了走廊盡頭,他停下等她,她走過去他身邊。
彭野微微俯身接過她手裡的箱子,他手上是溼的,沾著雨水,卻有暖意。
程迦跟在他身邊,他拖著她的箱子,她沒有牽他的手,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句話沒說。
他們穿過忙碌的機場大廳,走出去停車的地方。
天黑了,電閃雷鳴,下著大雨。
彭野沒說話,順手就把她攬到身邊,拿外套遮住她的頭和身子,摟著她往車邊走。暴雨沖刷著兩人的身體,有股子沉默而奇異的興奮,並不冷。程迦牙齒打戰得咯咯響,腿快站不穩了,他的身體也隱忍在顫。
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終於到了。
他拉開車門送她上副駕駛。
程迦還是被雨水淋了個溼透,縮在座位上輕輕發顫。
他把箱子放到後座,開門上車。
雨太大,他有些狼狽地躲進車裡關上門,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程迦就撲了上來,跨坐到他腿上,捧住他被雨水打溼的臉頰,恨不能一口一口把他吞下去。
他身上熟悉的皂莢清香,混雜著暴風雨的氣息,讓她瘋狂。
原本槍傷的地方留了一隻展翅的鷹。
程迦垂下眼睛,輕聲問:“喜歡嗎?”
窗外閃電陣陣。
外頭仍是電閃雷鳴,車廂裡邊安靜而寧謐,誰也沒說話。
過了不知多久,程迦淡淡地問:“今天等很久了?”
“比我預想的久。”彭野說,“……但總歸是來了。”
驅車離開機場,閃電照亮前方的道路。
程迦點燃一支菸,夾在手裡,菸頭的光亮隨著她的呼吸明明滅滅。
她看著窗外,電閃雷鳴,黑暗叵測,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車廂裡是屬於她的淡淡菸草味,她撥出一口煙,“彭野。”
“嗯?”雨夜開車,他很認真注意路況,回答得有些漫不經心。
程迦望著外邊的瓢潑大雨,問:“你愛我?”
雨還在下,彭野沉默著。
不愛,為什麼冒著風雨來接你?
程迦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雨,問:“今天回格爾木嗎?”
彭野說:“在西寧住。”
程迦哦了一聲。
她一路都沒閉眼睛,卻一點兒都不累。
機場離市區不遠,很快到了黃河路上一個像模像樣的酒店,不是招待所客棧之流,程迦稍稍嚴肅地說:“住這兒?”
彭野道:“嗯。”
程迦沒多說。下車進大廳,金碧輝煌。到前臺登記時,程迦看一眼房費,手摸進包裡想拿錢包,想想又沒拿。
進電梯了,彭野看著她溼漉漉的衣服,斟酌著要說什麼,手機響了,電梯裡訊號不太好,但通話也不長,他講幾句就掛了。
程迦無意瞟一眼,是國際電話。她看到了他的通話記錄,凌晨那通電話沒有她的名字,只有手機號。
程迦問:“你刪我號碼了?”
彭野答:“嗯。”
兩人有一會兒沒說話。
程迦又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彭野沒答。電梯門開,他一手拉了行李箱出去,一手扶著門,讓她走出去。
進房間後,彭野說:“把溼衣服脫了,先洗個澡。”
程迦便開始脫。
彭野把箱子放在桌上,看見鏡子裡她落了長裙,一雙腿筆直修長,白得跟奶油一樣。
裙子掉在地上,高跟鞋踩出去,露出腳踝邊黑色的小蛇。她邊脫襯衣邊往浴室走,彭野收回目光,看一眼鏡子裡溼漉漉的自己,不經意地吸了口氣。
程迦走進浴室,意外地發現有浴缸,乾淨得一塵不染。
程迦把襯衫扔在洗手檯上,給浴缸放水。龍頭邊兩個旋轉鈕,她試了好一會兒,水還是冷的。
程迦朝外邊說:“彭野。這龍頭是壞的。”
“哪兒壞了?”彭野聲音先來,然後是人。
程迦從浴缸邊站起身給他讓位置,微皺著眉,“怎麼擰都沒有熱水。”
彭野俯身擰那龍頭,解釋道:“這邊是熱水,順時針擰;這邊是冷水,也得順時針擰。”
很快,水柱冒出熱氣。
程迦:“……”
彭野調好水溫,說:“試試。”
程迦摸了一把,“有點燙。”
“手對溫度比較敏感。”彭野定定地道,“就這水溫。過會兒得著涼。”
程迦任他。
他坐在浴缸邊,程迦看了他一會兒,上前去脫他衣服,他也任她。
沉進溫暖的水下,一身的悽風冷雨被洗去,前所未有的愜意將程迦包圍,她忽而明白了他為什麼帶她來這兒住。
他在水下撫著她身體的曲線,她閉上眼睛,雙腿無意識地摩挲他的腿。身體沒有別的渴望,只剩最原始單純的肌膚之親。
彭野問:“累了?”
“不累。”她睜開眼睛,“……你等久了。”
“不久。”他說。
“準點應該中午到。”程迦說,“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知道你一定會來。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知道你一定會等。”
溫暖的水裡,兩人各自無聲。
彭野問:“餓沒?”
“在飛機上吃過。”她說,“你呢?”
“在機場吃過。”他答。
程迦淡淡地嗯一聲。
洗了澡出來,彭野說:“一年不再用浴缸。”
程迦抬頭,“怎麼?”
彭野說:“節約用水。”
程迦道:“好。”
程迦立在床頭,拿浴巾搓頭髮,等頭髮不滴水了,用吹風機吹。彭野看了她一會兒,接過她手裡的吹風機,她順勢坐上床邊。
外邊還在下暴雨,程迦穿著寬大的白浴袍,仰著腦袋,看他洗過澡後乾淨的臉頰和溼漉漉的頭髮。暖風在吹,他的手指在她頭皮上摩挲。
隔一會兒,程迦手機響了。彭野關了吹風機,給她拿來。
是經紀人。“親愛的你在哪兒呢?”
“我不在上海。”程迦淡淡地說。她歪著頭撥弄頭髮,浴袍袖口的香味清新幹淨。
“週五教育頻道想對你做個採訪。你不是想宣傳動物保護嘛,這個機會可別錯過。”
“嗯,我會準時回來。”
“拜拜親愛的。”
程迦掛了。
彭野抓抓她的頭髮,問:“繼續吹?”
程迦說:“晾乾。”
彭野收著吹風機的線,問:“什麼時候回去?”
“大後天,”程迦說完加一句,“有很多工作。”
彭野說:“那正好。”
“嗯?”
“我這兩天休息,帶你去個地方。”
程迦道:“哪兒?”
“到時再說。”他手指抓著她頭髮,漸漸,目光落到她臉上,再次看到她的素顏,眉目淡淡,有淺淺的黑眼圈。機場第一眼,他就看到她瘦了。
“最近沒休息好?”他無意識地撫摸她臉龐。
“失眠。”她歪頭,臉頰枕在他手掌心,眼瞳清淡,平靜地望著他。
彭野心裡沒了聲音。
兩人對視著,心知肚明,程迦說:“來啊。”
彭野欺身去吻她。
程迦的手勾住他脖子,吻到半路,她摩挲著他的髮根,比以往扎手,她模糊地問:“你剪頭髮了?”
“嗯。”他含糊應著,剛把她壓倒在蓬鬆的大床上,程迦手機又響了。
兩人頓住,鼻息交融間,無奈輕笑。
程迦摸著手機,手指卻還在他腦後的髮根上挑逗。
拿來一看,這次是方妍。她頓了頓,平靜地接起。
“程迦,你在哪兒呢?”方妍聲音挺輕,不像平時。
程迦說:“西寧。”
“哦……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後天。”
“回來後咱們見一面吧,我請你吃飯。”
“嗯。”
“對了,你帶藥沒?”
“帶了。”
“記得吃……但別數錯了。”
“……好。”
“程迦……”
“嗯?”
她欲言又止。程迦也不催,平靜等著。
“我不在乎高嘉遠了,你不用考慮我。”
“……”程迦說,“我也一樣。”
方妍輕輕撥出一口氣,“你早點睡。”
“嗯。”
程迦掛了電話。彭野始終伏在她身上,電話裡的內容聽得一清二楚。程迦說:“你去拿。”
彭野起身下床,開啟箱子找出七七八八的藥瓶,一粒粒數清楚了遞給她,又去調了杯溫水。程迦就著水把藥吃了。
他那態度彷彿她只是得了個小感冒。
彭野把玻璃杯放回去,回來重新覆在她身上,說:“繼續?”
程迦說:“繼續。”
程迦聽著外邊的風雨聲,皺眉問:“這麼大雨,明天能出去?”
彭野在她耳邊,沉聲說:“明天會是好天氣。”
這一夜程迦睡得安穩,雷打風吹沒影響。
第二天,和彭野說的一樣,是個好天氣。
出發前彭野帶程迦去菜市場買菜,程迦抽著煙跟在他身後,淡淡地問:“去野炊?”
彭野說:“沾點兒邊。”
駕車一路過了格爾木,第三天,上了高原,一月不見,原野上青草叢生,遼闊又充滿生機。
經過保護站,程迦回頭望了一眼那熟悉的平房,沒說什麼。
過保護站不久,越野車下了青藏公路,繞進曲折的山林。綠樹遮天,陽光從茂密的樹葉間灑下來,流水潺潺,鳥語花香。
下過暴雨,山裡空氣特別清新。不久,視野漸漸開闊,程迦看見了雪山冰峰。
待到無垠的草地和冰川在面前鋪開,藍天下,一片冰晶晶的世界。
彭野停了車,說:“到了。”
程迦下車,跟上彭野,兩人踩著細碎的冰碴往前走。
清涼的風從四處落過來,程迦望著遠處的雪峰,問:“這是什麼山脈?”
彭野說:“唐古拉。”
程迦蹙眉,“這是……”
“長江源。”
碧色的江水在她眼前展開,雪峰,藍天,白雲,一股腦兒映在清澈的江面上。
風聲伴著水聲在空曠的天地間奏鳴。風從雪山上吹來,裹挾著江面的水汽撲到程迦面前。
程迦深呼吸,沒有緣由,心裡就輕鬆了。她喜歡這個地方。
他和她,站在長江的源頭,風在吹,草在長,他和她什麼話都沒講,也沒有牽手,就那樣站著,就覺得很好。
到了傍晚,夕陽下的雪山江水更加瑰麗。
程迦在大好的自然風光裡和彭野一起搭帳篷。
沒一會兒,程迦意識到自己對彭野並無多大幫助,於是說:“我去撿柴火。”
彭野回頭,表情很認真,問:“餓了?”
“沒。”程迦也挺認真的,道,“分工能節約時間。”
彭野有些好笑,“節約時間了幹什麼?”
程迦:“……”
彭野道:“這麼等不及?”
程迦道:“下流。”
彭野說:“你好意思說我。”
程迦給他白眼,轉身望長江源。想一想,在這裡她不需要急匆匆幹什麼,她可以不做任何事。
彭野見太陽落山,想程迦會冷,於是放下手裡的帳篷,道:“先去找柴火。”
程迦道:“需要兩個人?”
“別出危險。”
“荒郊野外,也沒別人。”程迦說。
彭野沒解釋,說:“走吧。”
兩人找了一堆木柴回來,天已經黑了。
彭野在一旁生火,程迦從車上把袋子提下來,開啟看,他買了苞谷、紅薯、牛肉乾。
程迦想起那晚和達瓦的對話,說:“你不喜歡吃土豆。”
彭野正在打火,自然道:“你不喜歡吃。”
程迦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彭野弓低了腰,吹燃樹葉和枯草,說:“雪山驛站還有露營那晚,你挑的土豆都是最小的,吃得也慢,不像吃玉米和紅薯。”
他尋常地說著,程迦盯著他被火映紅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哼一聲:“悶騷。”
彭野不搭理,她走過去蹲在火堆旁看他。
彭野抬眸瞥她一眼,“怎麼?”
“彭野。”她語氣正式。
“嗯?”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我動心?”
彭野:“沒注意。”說完起身去搭帳篷。
他不說,她也不追問。以後他自然會自己講。
程迦蹲在原地拾掇篝火,中途聽到風吹帆布的聲音,呼啦啦。
她扭頭看彭野。粗大繁重的帆布和繩子在他手下規矩又服帖。他看到他卷著袖子,露出有力的手臂。他右手小手臂上有一道疤,是刀傷;程迦還知道,他腰背後有一道更長的疤痕。
她撫摸過無數次。她喜歡那不平坦的觸感。
程迦盯著他手上的疤,看著看著,摸出一支菸來抽。抽完了,她起身走過去,從後邊抱住他的腰身。
彭野正在拉線,沒怎麼分心,漫不經心地問:“怎麼?”
程迦緩緩摩挲他小手臂上的疤,說:“上次露營就想。”
彭野頓了一下,淡笑出一聲,“我知道。”
她身後是漫天繁星。
那一瞬自此定格在彭野的記憶裡。
良久,程迦緩緩低下頭,注視著彭野,目光筆直而又柔軟。
彭野拉住她的手輕輕一帶,她伏下去趴在他身上,腦袋枕在他脖頸間。待呼吸漸勻了,她說:“我不會。”
彭野說:“我知道。”
無厘頭的一句,他卻懂了。
我不會遇到比你更好的。
程迦平靜下來,道:“還有些事。”
她講了徐卿和江凱,也講了她的母親和王姍。事到如今,她已淡然,如同訴說他人的故事。
彭野自始至終沒插話,心底隱隱不平。原來相見恨晚,不能回去她最無助的時刻。但又慶幸相見時晚,他已走過最荒誕的年華。
待她講完,彭野尋常地問:“怎麼突然說這些?”
程迦說:“給你一個交代。”
彭野說:“你的過去,不需要給我交代;你的未來,我給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