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小鎮依然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俗世,聒噪,腐朽。太陽照常升起,生意人照例開啟店鋪,那群女人們照例聚在小賣部裡八卦閒聊。沒有一個人知道,有一個女人準備悄無聲息從這座小鎮蒸發。
除了周洛。
走過清水鎮的主街,路過熟悉的鎮民們,周洛心生厭棄。
南雅要走了。
徐毅用女兒的性命做威脅讓南雅撤回起訴,糾纏三年多也甩不開,她早已對這座小鎮絕望。以前宛灣小,怕路上哭鬧或童言無忌引人側目,如今不會,她可以帶著宛灣偷偷離開,永遠消失。
她說的對,她真的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少年那份不受俗世干擾的愛情。
為了成功逃走,南雅沒露出半點跡象,沒讓任何人懷疑,到時只消說帶宛灣去市裡看奶奶,不帶行李,也不會有人察覺。她只告訴了他。如果不是他不小心“自殺”住院,她或許都不會和他講,讓他和鎮上的人一樣,在某一天突然發現她不見了。但她告訴他了,她還是不忍他傷心。他在她心裡是不一樣的。可不一樣又有什麼用?她要走了,不透露去哪兒。她不想和這個鎮的任何一個人再有關聯。
周洛苦悶至極,行走的腳步突然就停了下來。
彼時他立在醫院的走廊上,陳鈞陪他來醫院複查,他驟然就停下扶住牆,怔忡失神。
陳鈞抓了抓頭,突然一把扯過周洛,把他拖進樓梯間。
周洛厭倦地一甩。
陳鈞手被開啟,也很憤怒:“鎮上那麼多女的,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她!”
周洛一驚:“你說什麼?”
陳鈞說:“上次逮你的矮牆邊,我翻過去看了,起初我還不敢想。居然真是她!”
周洛背後一身冷汗:“你……”
陳鈞見他那樣子,又無語又怒:“我是那種人麼?”
周洛默然半晌,扭過頭去,說:“是我纏的她。但要是傳出去,她就說不清白了。——”他茫然片刻,忽又笑笑,“也不用擔心,反正沒機會了。”
陳鈞恨鐵不成鋼,要被他氣死:“你本來就沒機會,她有男人有孩子你是看不到還是眼睛瞎了?——你還為她自殺,我要被你氣瘋啦!”
周洛嘆了口氣,無奈地揉揉頭:“我沒自殺。我真的不知道你給我的那藥不能跟酒一起用。喏,都還你。”周洛從口袋裡摸出小紙袋遞給他,陳鈞一把奪過去,恨恨道,“你現在說這些我信麼?!”
周洛說:“信不信隨你。你用腦子轉轉也知道我不會,太丟人了。再說我要是鬧自殺,她會瞧得起我麼?——唉算了,反正沒這個誤會,她也不見得瞧得上我。”
陳鈞為自家兄弟不平:“就她還瞧不上你?她是天仙呀。”
周洛走下一級臺階,坐在樓梯上,道:“話不是你這麼說的。陳鈞,你記不記得語文書上有一句話:何不食肉糜。”
陳鈞跟過去坐下:“怎麼又扯上語文了?”
周洛有些惆悵,說:“那就是我和她。我總問她,何不談愛情,何不信愛情?”
陳鈞這下子沉默了。
周洛忍住失落,說:“我和她根本在兩個不同的空間,考慮的事情從一開始就不一樣。我只是個高中生,想讓她信我?憑什麼呢?我也很想看到她的角度,但侷限就隔在那裡,我看不到啊。”
陳鈞也苦悶了,說:“女的本來就比男的成熟,她又比你大,更何況,她從小到大經歷的事這鎮上很多女人一輩子也經歷不了。”
周洛默了一會兒,道:“或許吧。”
他只是一匹小馬,而她已經是一條太深的河流。
周洛悵然道:“陳鈞你知道麼,之前我一直以為天底下我的愛情最重要。可後來才明白,在她的苦難面前,我的愛不值一提。我太年輕,不懂她的心思,不懂生活,也不懂:人生不是隻有愛情,人也從來不是靠著情情愛愛活下去的。”
陳鈞怔了怔,說:“阿洛,你好像突然成熟了。”
周洛苦笑一下:“就當她是一堂課。這幾天我想了很久,現在難受得不行,可或許很久後又不一樣了,再想起也可能只是淡淡一笑。實在睡不著就數南雅唄,一個南雅,兩個南雅,三個南雅……”
陳鈞一拳捶在他肩上:“少來。”心裡其實知道他這話是故作輕鬆,是實在沒法子了除了苦笑別無他法。
周洛笑著,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那麼多年少的愛情無疾而終,因為年少的人兒無能為力。時間擺在那兒,做什麼都沒用。
他多想長大給她看啊,可她沒空等他,或許永遠也看不到終有一天他可以給她依靠的樣子。只怪時間玩了一個太殘酷的遊戲。
現在的他沒長大,沒成熟,衝動任性;可等以後他長大了,成熟了,那時的他還會像現在這樣為愛瘋狂嗎?
複查沒問題,兩人出醫院時,剛好碰上也出來的陳玲,說是來看江醫生的。陳鈞就跟他姐一起回去了。
周洛回家草草吃了午飯,知道南雅今天下午走,他午覺沒睡著,一下午的課都心不在焉。
南雅要走的那刻越來越近,他體驗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苦澀。一想到這輩子再也不見,他終於承受不住。
最後一節自習課上到一半,他就逃了,腳步越走越快,越來越慌,他抄了近路必須趕去車站見南雅一面,哪怕遠遠看見她離開也好啊。
卻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失了控。
還沒到車站,一群人急匆匆跑過,和周洛奔向同一個方向,“快快快,出大事了,快去看啊!”
“去哪兒?”路人問。
“街上啊,南雅和阿春她老公私奔,在車站抓了個正著。正批鬥呢。”
“哎,等等我。”
周洛大吃一驚,撒腿往街上跑。趕去時車站裡外的街道圍滿了人,空地中央,陳玲一群中少婦女圍著牽著宛灣的南雅,又叫又罵,如搭了戲臺。
陳玲聲音最大:“沒約好?沒約好阿春她老公怎麼跟你一起到了車站,你要帶宛灣去哪兒?你家男人知道麼?不知道那就是私奔。”
阿春的老公杜青正跪在阿春面前求饒:“這話都讓陳玲說爛了,沒私奔,我在路上碰見南雅,她讓我送她去車站。也是她說謝我,才拉我的手,巧不巧就被陳玲看見,就誤會了!”
南雅輕輕咬牙:“你撒謊。”
阿春尖叫:“你意思是我老公勾引你,鎮上誰不知道他最忠厚老實?你這狐狸精。”
阿春撲上去打她,南雅散了髮髻,長髮如瀑在風裡散開。
對方推搡著,南雅搖晃了一下,卻一步未挪,一隻手緊緊護著腿邊的小宛灣。宛灣瞪大眼睛,詫異地盯著周圍的人群,彷彿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周圍那麼多人看戲,竟沒有一個注意到她身邊還有一個小孩。
陳玲厲聲附和:“江智和我說了多少次,每回陪我去買衣服,南雅就趁機拋媚眼,還上過手呢!十香姐,嬌琪,楊蕾,你們說說,你們夫妻因她吵了多少架?還有琳子姐,上回你跟許明宇鬧是為什麼?”
家醜誰想外揚,不敢認自家男人心思在外,還得留著過日子,只恨那個女人,矛頭當然直指南雅:“就是她對許明勾勾搭搭,讓人看見。”琳子姐也來了氣,一巴掌打在南雅頭上,又把她狠推一把,南雅踉蹌著撞到十香姐身上,再被一手推開。
“不知廉恥!”
“傷風敗俗!”
“看她每天穿的衣服就知道她不正經!”
“阿姨——”小宛灣揪著眉毛,仰起腦袋,“阿姨——我媽媽是好人!”小女孩脆脆的聲音瞬間被淹沒。
“她天生就是騷骨頭,不騷會成天穿著旗袍顯著身段勾引人?怕誰不知道她身材好,想把這幅身子給誰看啊?——
“喲,今天也穿了,遮這麼嚴實幹什麼?穿了就給我們看看呀!”
陳玲率先上前撕扯南雅的大衣和織衫,一夥女人全上去扒,鬣狗一般,頃刻間就把她的衣服層層扒下來,只剩裡邊的旗袍,白底修身的袍子繡著春色滿園花爭豔,驚為天人。
南雅單單一件旗袍,立在冬日的街頭,烏髮如墨,明眸黛眉,肌如白雪,唇若硃砂,美得不可方物。
眾人看傻了眼,天地間一片寂靜。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南雅看見了從人群中擠出來的周洛,他驚怔地看著她。
隔著疊疊人影,四目相對,南雅空洞的眼神在那一刻聚焦,她仇恨地盯著他,如遭背叛。
那是什麼樣的眼神,輕蔑,痛恨,仇視,憎惡,似乎要在他身上鑿出一個洞。
周洛背脊發涼,腦子裡一懵:不是我。
可她只告訴了他,她以為他背叛了她,她恨死了他。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南雅的眼神變了,她看著他,那麼絕望無助,那麼哀傷乞憐,如同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周洛懂了。他突然清醒過來,朝她奔跑而去。
但圍觀的人群沒有醒來,除惡是多正當多痛快的事,他們放任著街中心那群女人狂歡,那穿著旗袍的美麗女人讓她的同類紅了眼,她們放肆地叫囂:“大家都來看看,這個狐狸精靠什麼勾引的男人?來呀,看她這旗袍下邊是不是長得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周洛衝進去一把抱起小宛灣,捂住她的眼睛,轉身時,他聽到旗袍被撕裂的瘮人聲響,和那個夏天他在木窗外聽到的一模一樣。
上次,一個男人強姦了她,這次,是一個鎮子。
人群,如同見了聖蹟般翹首企盼,咂舌驚歎。
周洛的視界沉進水裡,一片晶瑩剔透的水光,他什麼也看不清了,什麼也聽不見了,他抱著宛灣瘋了般往外跑,這個鎮子瘋了。
這不是他長大的地方,這不是那個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小鎮,這個鎮子陌生、醜陋、腐朽、邪惡、如同地獄。
活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惡魔。
周洛抱著宛灣一路衝回家,到自己房裡,他把宛灣放到床上,雙手顫抖著摸她的頭:“宛灣乖,別怕,別怕。宛灣乖。”
小宛灣好奇地歪著頭,伸出小手摸他的臉:“周洛舅舅,你為什麼哭了呀?”
周洛一抹臉,才發現滿臉都是冰冷的淚水。
“宛灣——”
“宛灣不怕,媽媽都和我說了哩。”宛灣乖乖地說,“這個遊戲我們玩過好多回啦。——周洛舅舅,你要加油哦。”
周洛一愣,看著她那雙和南雅一樣漆黑的眼睛:“媽媽和你……說什麼?”
“媽媽說,鎮上的叔叔阿姨要加入我們,跟我們一起玩遊戲呢。他們扮演壞人,我是小天使,我可以給他們打分哩,表演得最像大壞蛋的,就發一朵小紅花。”宛灣歪頭,“周洛舅舅,你扮演的是好人嗎?”
她興奮地睜大眼睛,“媽媽說表演好人的,要給三朵小紅花。”
周洛怔怔盯著她,突然就低下頭捂住了眼睛,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