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德到烏泉就相當於從北京的國貿橋到通縣環島,坐火車也不過半個小時的遠近。因此,關於崇高和偉大的話題也不可能討論太久,再說它畢竟離我們的現實生活,離我們眼前移動著的稍縱即逝的窗外美景,太遙遠了,太形而上了,所以要是討論得太執著太沒完沒了的話也不免給人遷闊、做作甚至虛假之感。而且,既然明知崇高和偉大、理想和奉獻都是不容易做的,還在~昧地歌頌它、讚美它、承認它的存在和價值,不是讓自己感到很難堪麼?特別是剛剛讚美完崇高偉大就馬上到烏泉潑水節的擺子上和擺攤賣貨的小商販為了幾毛錢而討價還價而並不臉紅,那讚美的本身豈不是也很骯髒委鎖了麼?我想起過去有個住我家樓下的女孩兒也是個大學生,整天在家彈鋼琴把鄰居彈煩了,敲她的門讓她小聲點兒,結果那女孩兒站在樓道里跟鄰居吵架時什麼都罵。男人罵了都臉紅的話她都能一點不打磕巴地罵出來。罵得死去活來回家不到半分鐘她馬上就能接著彈肖邦,讓人不可思議。
我不懂鋼琴,分辨不清地彈得好壞。但我知道肖邦的音樂是高尚和浪漫的,所以我覺得那女孩兒沒心。
崇高和偉大的話題在列車到達烏泉時自動中止。我和安心一走出車站,立即就被撲面而來的節日氣氛同化感染了。街上非常擁擠,擺子連綿不斷,滿眼都是打著花傘的鮮豔女人。傣族女人的打扮不知算是清雅還是豔麗,上身的短衣多是淺談的單色,下著的筒裙則圖案花哨。頭髮的樣式大都是挽會於頂,插花做飾。
不插花的就卡一把梳子,千篇一律。我特別欣賞傣家少女的衣裙。我覺得在五十六個民族中傣族的服裝最能體現女性的形態之美。上衣短得露腰,裙子長得及地,該顯則顯,當斂則斂,把女人的細腰長腿勾勒得淋漓盡致。
我們隨著人流,沿著安心第一次來時走過的路線,向河邊擠去。烏泉河邊,此時早已高三層低三層地砌滿了觀看龍舟大賽的人牆。我們站在後面,看著密匝匝那麼多的後腦與後背,也搞不清那河上的比賽是正在進行還是尚未開始。我們沿著河邊的人牆走了一段,看到小攤上有賣花包的,便一人買了一個。我學著別人的樣子用花包上的提繩掄圓了甩幾圈,然後向姑娘成群的地方拋去。安心白了我一眼,說扔這個是傳請求愛的你別亂扔。我說那你也扔,你看上哪個男的了?安心說我不扔,我要把這個包留著帶回去給小熊玩兒,這包挺好看的。我說:嗅,鬧了半天你真正愛的是你的兒子安雄。
這時,不遠的地方能聽到歌聲齊唱,唱的什麼聽不清楚,但聲音之和諧之整齊有點像專業文工團的水平。在歌聲中忽聞一聲巨響,一根長竹竿噴著濃煙,帶著嘯聲,直刺藍天。安心說了句:"放高升!"我問何為"放高升",她如此這般解釋一通,大意和漢族節慶時放的禮花和二踢腳差不多。
我們順著河走,走沒多久看到一個場子裡果然有歌舞表演,還真是專業的。還看到了鬥雞和剽牛。最後,一路走到據說是非常有名的那座曼龍寺。曼龍寺的有名,看了寺前的簡介才知道名在寺後的曼龍塔。曼龍塔塔基塗金,塔身塗銀,煞是好看。曼龍寺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後面連著一個小村,我們走到這裡,才算真正進入了"潑水"的場地。
在這裡互相潑水嬉戲的人很多很多,以年輕人為主,也有中老年人。不知哪裡播放著旋律平淡的音樂,那音樂平談得似乎僅僅是潑水節上男歡女叫的一個節拍式的背景。安心和我站在一邊商量要不要也參加進去,湊個熱鬧,不參加的話好像白來一趟,來一趟趕上潑水節也不容易。可參加的話我們就這一身衣服潑溼了不知什麼時候能幹可怎麼回去?正在猶豫不定之際,突然有個姑娘跑過來往我身上兜頭潑了一盆水,我從頭到腳剎那間如落湯雞般溼得狼狽不堪。安心在一邊幸災樂禍地拍手大笑,笑聲未落她也被人更徹底地譁一下潑了一身,笑聲因此戛然而止。我們互相看看,先是相顧無言,然後突然一齊喊叫著衝向人群,各找東西盛水"撤起談"來。
我們揀了兩個塑膠盆,場地上有許多臨時搭起來的盛著水的大水池,汲取方便。我們先是互相潑。後來沒那些潑我們的人。
後來見誰沒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心這麼開心這麼快樂這麼像孩子,自我和她相識後她始終是一副剋制壓抑的神情,她的神情一向與她的少女般的相貌極不相符,到今天為止我才算看到了她的最本來的笑容。
我也開懷大笑!我笑得腰疼!
很久以後我才想起來,我在夏威夷海濱夢見的那個歡笑,就是在烏泉的曼龍寺前,在這一天的潑水節上,我和安心從未有過的放縱。)
潑著潑著我們倆走散了,誰也找不見誰。安心真的玩兒瘋了,我後來看見她竟然放肆地追著人潑,專往人堆裡潑。她最後一盆水是撥了一個正往曼龍塔塔基上走的高個子青年,滿滿的一盆水盡數沒在那人乾淨利落的後腦勺和寬寬的脊背上。那人慢慢地轉過溼淋淋的臉,站在塔基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衝安心毒毒地一笑。
我看見,安心的身體突然僵硬,張皇地後退兩步,手中的塑膠盆吮當一下掉在地上。那人沒有停留,轉身向塔後走去。安心叫喊了一聲,喊得聲嘶力竭,以致她喊的什麼我沒有聽清。我看到她向那人的背影撲去,但僅僅衝上幾步臺階就突然被從塔後跑出的一大群拿著空盆抱頭鼠竄的男女捲了下來。在那群男女的身後,殺出人數更多的另一群端著整盆整桶清水的年輕人,傾盆大水從臺階上高屋建瓴般地一齊向下潑去……人牆水牆阻斷了安心的視線和路線,在這群男女統統"彈盡糧絕"退下臺階之後,安心全身溼淋淋地舉目四望,整個曼龍塔的塔基上,除她之外,剎那間已見不到一個人跡!
二十七
清綿火車站夜間的冷清是可想而知的,我一個人坐在站臺上的一隻長椅裡,耐心地等著那列半夜才到的火車前往南德。站臺上除我之外,似乎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算有一點生命的氣息,再有就是抬頭可見的滿天星斗。
在等待著鐵軌發出聲響的枯燥的沉默裡,我凝望星斗找遍了一切與安心有關的記憶。每一件印象深刻的往事都在黑夜的天幕下依次展開原有的畫面,從路拳道館的初識到雨中車站的相吻,從我家客廳的燈下到嘉陵閣餐廳的酒後,很多細節在當時平易普通,卻能在回憶中令人動情。
在回憶往事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遺漏過我們在烏泉邂逅的那個潑水節--那個歡快熱鬧的潑水節,那個驚心動魄的潑水節。
安心在潑水節上,看見了毛傑!
當安心跟我說她看見了毛傑的時候我還以為她的神經有些錯亂。那時我已拎著手上的空盆走上塔基,我舉目張望,曼龍怫塔寬闊的臺階上,確實沒有一個人影。
我們一同向塔後走去,在金座銀身的輝煌之中,除了一兩組在塔後潑水的少女之外,沒有毛傑。
我看到佛塔的四周,寺前的廣場,延目可及的村寨深處,人們仍然在載歌載舞,追逐嬉鬧。撥出的水霧在空中散開後被太陽照透,落下的是一片昇平盛世,天下無憂的景象。
我用手幫安心擦去她頭上的水珠,我說:"毛傑?你看錯人了吧?"
四周的歡鬧盡在眼底,安心也能一目瞭然。確實,哪兒有什麼毛傑。但她依然神經質地堅持己見,她說:"我看見他了!他就在這裡!"
我們再次一起抬頭,往遠看,讓視野的範圍儘量廣大,我問:"在哪兒?"
四面都是人,滿眼樂而忘憂的男女。我也知道,即便真有毛傑,在萬頭攢動之中也難覓其蹤。
安心拉著我,快步走下塔基,鑽出人群和水霧。她拉著我順著來時的河邊往回跑。我問:"咱們不玩兒了嗎?"我這麼問說明我確實沒把"毛傑"當真。
安心停下來,四下張望,喘著氣說:"趕快找個電話!"
我們又跑起來,四處找電話,跑的方向是向著火車站的。在火車站的屋頂進入我們的視線時,突然又看見一輛巡警的汽車停在馬路的對面,我們不約而同地奔了過去。
幾位巡警正在車上喝水聊天,聽了安心話無論決的報案,半天不知該如何反應。安心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那邊,那邊有個殺人犯,你們快去抓他!就在曼龍寺那邊,他現在可能都跑了……"
我站在一邊,儘量表現出一個男人應有的鎮定,替安心做著補充解釋:"那個人叫毛傑,大概二十三四歲吧,個頭好像跟我差不多高……"
丨警丨察以為我們是一對受了驚嚇的小孩子,便用大人的語氣安撫我們:"彆著急,別慌,你們慢慢說。不用害怕,到底怎麼回事啊?誰殺了誰?"
到底怎麼回事,誰殺了誰,這該從何說起呢?我看安心,安心也張口結舌。她說:"你們有電話嗎?"
巡警說:"我們這是警用電話,不對外隨便借用的。你要往哪裡打?"
安心說:"我要報案。"
巡警說:"報案?你跟我們報就可以。你報案嘛就要把情況說清楚,你說哪一個是殺人犯?"
安心說:"我是市局緝毒大隊的,請讓我用一下電話,我要找緝毒大隊!"
幾個巡警互相看看,那表情沒一個相信的。為首的巡警問:"你是緝毒大隊的?你有證件嗎?"
安心掏了半天,掏出自己的身份證來。巡警接過去看了一下:"何燕紅?"他笑笑,"這是個身份證嘛,這個不行。你有民警證嗎?"
安心稍稍語塞了一下,說:"我現在退役了,現在不在緝毒大隊了。但這個逃犯是以前緝毒大隊負責通緝的,情況要馬上告訴他們。"
那位巡警疑心地看看安心,然後說:"你等等。"說完他上車撥了車上的車載電話。我和安心站在車外,也不知道他在給誰打電話。沒多久他就鑽出警車,手裡還拿著安心的身份證,說:"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啊?緝毒大隊從來就沒有何燕紅這個人。"
安心說:"你跟他們說,我叫安心,你問問他們以前有沒有一個叫安心的!"
巡警看她身份證:"你不是叫何燕紅嗎,怎麼又叫安心了?"
安心說:"你就問他們吧,你問他們有沒有。"
巡警指使另一位年輕些的同伴,說:"你再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有沒有叫……叫什麼?安心,公丨安丨的安?心呢?一顆紅心的心?"
年輕的巡警麻利地鑽到警車裡去了,沒一會兒就又鑽出來,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