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心的勸說下,我去看了一下我爸。一是告訴他我出來了,沒事了,平反昭雪了,沒給他,也沒給我們老楊家丟什麼人。二是告訴他我要結婚了,希望他能同意。還好我爸那天沒有喝酒,腦子還算清醒。但言談話語之間,能聽出他的大腦長期受酒精毒害,已大不如前。他才五十多歲,說話就跟七八十的老頭兒差不多,語無倫次的。關於我無罪平反一事,他大發感慨,大罵法官檢察官昏庸無道,並竭力鼓動我去告他們。我爸說:咱們不能讓他們這麼白整了大半年,物質上的損失咱們不提,提了讓人看不起,這精神損失名譽損失不能不提,不能就這麼算了。現在都有法了。國家政府辦錯了事兒,照樣得賠,現在民告官淨是告贏的。
關於我要結婚一事,我爸沒有明確表態,但口氣上是同意了的。他先問:你夠歲數了嗎?我說夠了,男的二十就能結婚,我過了年就到二十四了,安心也快二十三了。他沉默,就是不說贊成的話,最多說,你都快二十四啦?你十七八的時候我就管不了你,更甭說你都二十四了。你什麼時候真聽過我的?你媽在的時候你聽你媽的,你媽不在了你聽你自己的。你小時候還有點怕我,怕我你也不聽我的,現在連怕我都不怕了。
他這麼說,我也不吭聲,我們父子之間現在已說不出太多親熱的話來。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挺難受,就說:"爸,那您歇著吧,我先走了,以後有空再來看您,等日子定了就告訴您。"我把安心讓我帶的兩瓶白酒和一兜水果放下,就告辭。我爸站起來,送我到門口,他終於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你們結婚,我也沒什麼準備的,錢你爸爸給不了你們。你們現在住的那套房子,我本來想把它和我住的這一套並起來跟單位換一套大的。你們要結婚的話我就暫時不換了,給你們先住吧,你們結婚也不能住街上去。"
我說:"謝謝爸爸。"
我爸說:"你還知道謝我呀,懂禮貌了是不是,不用謝,你彆氣我就成了。"
我父親在門口最後說的這幾句話,等於是同意,至少是承認了我的這門婚姻。
後來我爸還打電話來問我們結婚打算在哪裡辦,辦幾桌,提醒我別忘了清誰請誰。我告訴我爸,我們勤儉辦婚事,不打算擺多少桌了,我們旅行結婚去,等回來給親朋好友發發糖就行了。
我爸說:"哦,也好,安心是二婚,又帶著個孩子,不大操大辦也好,你們就自己出去轉一圈悄悄辦了吧,別人要問起來我就說你們早結了。"
我爸這話讓我心裡挺不高興的,可我沒說什麼,自己消化了算了。
是的,我和安心決定,誰也不清,結婚是我們自己的事,別人愛說什麼就說什麼,說什麼都行。
但我和安心一起,請那位精明能幹,不苟言笑,但最終幫我們打贏了官司的女律師吃了頓飯。我們手頭再緊,也還是找了個相對體面的地方--"星期五"餐廳,來表達對她這份"救命之恩"的謝意。尤其是安心,堅持要體面一點地請她吃這頓飯,她和她似乎已結下了深厚的戰鬥友誼。我說:要真想體面咱就豁出去上飯店酒樓吃魚翅鮑魚去,我過去常吃,哪兒好哪兒不好,哪兒便宜哪兒貴全部門兒清。安心愣了一會兒:魚翅鮑魚?那要多少錢?我笑笑,答:"簡單吃吃的話,咱們三個兩千以內拿下來了。"兩千?安心嚇一跳,吃金子呀!我說,兩千塊錢三個人吃那些玩意兒,還真吃不著好東西,魚翅只能吃散翅碎翅和發過了頭兒的小的翅;鮑魚只能是鮮鮑而且還只能吃十六頭的……安心說那咱們還是吃別的吧,體面也不一定非吃這些呀。
於是我們選了"星期五",那是年輕人喜歡去的地方,老外也喜歡去,因為那地方的氣氛對中國人來說很時尚,對外國人來說很懷舊。外國人吃飯比中國人更講體面,但他們的體面講究的是環境和餐具,以及喝客陳了多少年的酒,而不是吃什麼。外國人還不愛吃什麼魚翅鮑魚海參魚肚以及其它滋陰壯陽粘了吧嘰的玩意兒呢,吃這些全是中國人的講究。
那頓飯我們三個人才花了三百元多一點,吃得挺快樂。律師年齡比我們大六歲,基本上還算一代人,因此挺有共同語言的。
何況光是回顧這個案子,慶賀我們三人共同的這場勝利,聊聊這中間所有有趣的和深刻的人與事,就有腳不完的話題。
吃完飯後,坐著喝飲料的時候,律師突然結束了回顧,向我提了一個有關下一步的問題。
她說:"楊瑞,從法律上說,鍾國慶和鍾寧的做法應該屬於誣陷,完全構得成誣告罪和偽證罪,你願意不願意起訴他們?"
我愣了一下,說:"行啊。"
律師說:"劉明治、邊曉軍,還有複審的時候其他幾位證人的證言,實際上已經足夠認定他們這個罪名了。現在需要的是要有受害者提出訴訟,反告他們,把程式啟動起來才行。"
我看一下安心,安心低頭想著什麼,沒表態。我對律師說:"行,我起訴他們!"
律師更正說:"起訴他們是檢察院的事兒,但受害者可以向檢察院提出訴狀,要求起訴。寫訴狀和聯絡證人這些事我可以替你們做。"
律師也看一眼安心,安心始終沉默。律師轉臉對我說:"你們回去商量一下、決定下來的話,你們找我。"
我說:"行,肯定還得再麻煩你。"
那天晚上吃完飯,我們在餐廳門口分了手,律師打出租車走了,我和安心找車站坐公共汽車回家。時間太晚我們也就不去接小熊了。安心給小熊的"奶奶"打了電話,和小熊在電話裡說了好半天再見晚安之類柔軟纏綿的話,然後和我一起坐公共汽車晃晃悠悠地回了家。
回家之後,安心收拾床。收拾完床她走到客廳,問我:睡嗎?我一看錶還不到十一點,猜想她今天晚上大概需要我。我出獄的頭幾天和安心天天做愛,常常一天兩次甚至三次,白天也做,好像一下子做傷了,都覺得再做就該生病了。於是這幾天我們開始老老實實地休息,晚上睡覺只是互相抱抱,但不做,都困了就互相親一下互相說睡吧晚安,然後就跟老夫老妻似的各自睡去。我從安心此時的口氣眼神中,感覺到她今晚又想要了,於是從沙發上站起來,去衛生間漱了口,然後上了床。上床前直接把衣服脫得一絲不掛。安心還穿著胸衣,也上了床,靠近我平躺著。我也平躺著,好像都等著對方主動碰自己。等了半天,安心一動不動,像在想什麼事兒似的,我耐不住剛想伸手到她胸前。
安心突然開口問我話了:"楊瑞,你真想去告鍾寧嗎?"
我沉默了一下,才說:"啊,她也應該當一回被告了吧!"
我們又都沉默下來,良久,安心再次開口:"你告她我沒意見,我是擔心你和我不一樣,我反正和她不認識,沒任何情分,只有仇恨,可你和我不一樣,你們過去是情人。"
我說:"誰跟她是情人呀。你是不是以為我和鍾寧還有感情啊?你沒事兒吧!"
安心一聲不響了,停了好一會兒,又說:"人是感情動物,感情的事說不清。我不是說你和鍾寧現在還有感情,我是說,你們過去在一起,畢竟有過美好的時光,有過互相關照,互相惦念的時刻,這些東西是你的經歷,難道能說忘就忘嗎?經歷是你持不掉的東西。"
我說:"你不會認為我現在還留戀過去的生活,還想著鍾寧吧?"
安心說:"沒有,我是說我的體會,就像我對毛傑,也談不上愛他,地販毒,我也知道是有罪,可你讓我去告他,去讓他死,我心裡還是有障礙,我不忍這樣!我總會想起我和他的過去,過去有很多美好的時刻,我會想到他過去對我好,他過去是怎樣怎樣照顧我。很多細節平時本來想不起來的,可到這時候就都想起來了。"
我笑一笑,抬起身子看安心,我摸摸她的臉,說:"那是你,你是女的,女的都是多愁善感,心太軟,什麼事情都自己扛,我們男的可不這樣。"
安心依然一動不動地平躺著,看我。窗外的燈光透過紗簾,把她的眼睛映得發亮。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她說:"好,只要你想情了,心裡不彆扭,那你就去告,我當然沒意見。"
我說:"你真沒意見,那剛才律師說這事兒的時候你怎麼不吭聲?"
安心說:"我不會主動讓你去告她的,我不會。要是你真生她的氣,想報復她,而去告她的話,找不反對。但我不想勸你逼你去告她。因為我知道她是你過去的女朋友,我不想讓你有一絲半點的不忍心,不自然,還非要做。做過以後時間長了心裡頭又難受,又後悔,我不想你這樣子。"
我躺下來,沒再說話。我會像安心說的那樣嗎?我不敢肯定。但反過來想,如果我走上法庭,面對我昔日的情人,去告她入獄,讓她受苦,我會由此而特別快樂嗎?這一點我似乎同樣不敢肯定。
我想到當初鍾寧告我的時候,我在法庭上那麼心平氣和地看著她,而她卻毫不手軟,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要置我於死地!我看出她因此而有快感,而得到滿足!想到她那時在法庭上表現出來的興高采烈的樣子,那一臉惡毒的得意,我突然警告自己,我不能像她那樣,我不能像鍾寧那樣生性殘忍,那樣窮兇極惡,那樣沒有寬容之心,我不能做那樣一個沒有一點檔次的人!
那一晚上我和安心誰也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再做什麼親熱的事,我們各想心事,直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