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在家裡住了半個多月,她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儘管她爸爸的中藥加工廠早就關門停業,她媽媽的工資收入也微不足道,但家裡的生活依然是優越的。這優越是一種感覺,是晨昏起居無不受到關懷呵護的嬌慣和安逸,這種嬌慣和安逸是自她多年以前離家練道求學和工作之後,就很少享受的。可她一旦享受到父母羽翼下的溫暖,她又產生出另外一種焦灼,那就是對未來的茫然。
安心從小的個性、志向,都不可能這麼永遠地清閒和享樂下去。她爸爸曾勸她留下來跟他學醫,把祖傳的那點本事傳下去。
現在這個時代連最傳統的中醫世家也不再固執那種傳兒不傳女的陋俗家現了。而且,中醫是一個永遠的飯碗,這世界再發展,再變化,再不可思議,就算到了農民種地都只用在計算機上敲敲鍵盤的那一天,中醫也不會過時!早晚有一天連外國人也會迷信丹膏丸散,望聞問切!安心的爸爸就堅信,早晚有這麼一天的!中醫本來就是一門最深的科學。
但母親不願意安心留在家裡學醫。女孩子學醫的很少,學出來病人也不信任。母親也是看多了人文社科一類的書籍,骨子裡還是有些理想和抱負的,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走出家庭,走出閉塞,出門遠行。她想讓後代走出去倒不是非要她濟世達人,只是覺得年輕人總歸應該出去見見世面,即便事業無成,也算受了磨練。母親堅信,一個青年受沒受過磨練,將來做人的質量肯定是不同的。另外,母親也想,安心一個人在家帶著個孩子,時間長了,左鄰右舍鄉里鄉親,總不免閒言碎語。她和安心,母女倆都是要面子的人。
再說,女兒痛定之後,總還要擇婿嫁人。且不說這小地方的小卜冒母親沒有一個看上的,就是看上了,安心拖著個孩子二婚再嫁,人家要不要呢?凡是小地方的風俗思想,對女人的貞操節烈之事,都看得很重,尤其是雲南人,要面子勝於要命。
所以母親對安心說:"媽媽捨不得你走,你在家呆一輩子媽媽也養得住你。可你是個大學生,這樣呆一輩子你會覺得好嗎?
你還想不想再到廣屏這種大城市去?"
母親問這話時安心默不作聲。母親說:"小熊你放心,我可以幫你帶著,你別擔心孩子拖累你。"
安心依然默不作聲。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才對母親說:"媽,我要是走,就離開雲南,到更遠的地方去,而且,我要帶上孩子,孩子應該和媽媽在一起。"
在母女進行這場溝通的第七天,安心背上了簡單的行囊,揣上爸爸媽媽手中能夠拼湊出來的全部三千五百元現錢,懷抱著睡熟後便一臉心事的兒子,登上了一列半夜在清綿短暫停靠的火車。這列火車在第二天的上午,拉著安心母子,開進了霧氣瀰漫的廣屏。
安心在廣屏下了火車。她從車站直接去了廣屏革命公墓。她不知道她此生何時還能再來廣屏,她此番出門遠行也許將一去不返,所以她要再來看一眼鐵軍。
她在公墓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很快找到了存放在這裡的鐵軍的骨灰。她在公墓的管理處買了兩束鮮花,放進鐵軍的骨灰安放櫃裡,心裡默默地說了辭行的話。她沒有哭。儘管,這是第一個給予她幸福家庭的人,是她曾寄託了自己未來夢想的人。儘管由於這個人的離去,她的生活將變得孤單無助,前途也渺茫難料,但她只能一個人接著往前走,因為她還要養大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能讓悲傷壓倒,她不能永遠哭哭啼啼!
她離開公墓的時候,一位工作人員查問了她的姓名,之後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說有個人請他們在安心來掃墓的時候把這電話號碼轉交給她,希望安心和他聯絡。
安心看了那個電話號碼,和寫在那號碼下面的一個名字,那名字叫李全富,從字到音都很陌生。
一個小時之後,在市區一個僻靜的小吃店裡,在一壺清茶的兩邊,她和這位李全富見了面。一見面她就認識了,這是在人民醫院太平間工作的李師傅。
他們面對面坐下來,沒有太多寒暄,李師傅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擺在桌面。安心一看,什麼都明白了。剛才與鐵軍告別時沒有掉下的眼淚,這時撲簌簌地掉下來了。
是那顆工觀音。
李師傅喝了一口茶,只說了一句:"他家裡人,不同意他帶這個走。"
安心拿起那顆,放在手裡撫摸,那上面一根細細的紅繩,依然嶄新如初。她說:"麻煩您了,李師傅。"
李師傅看看她懷裡的孩子,放在地上的箱子,問道:"你這是要出門去?"
安心說:"對,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再也不會回到廣屏來了。"
安心確實是這樣想的:她再也不會回到廣屏來了。
這一天的下午,在小吃店和那位好心負責的李師傅分了手,安心再次登上一列北上的火車,開始了她執意經歷的真正的旅途。在三天三夜擁擠嘈雜和疲憊不眠的跋涉之後,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清晨,她到達了北京。
北京,一個令她嚮往、仰慕和印象深刻的城市,這裡曾經有她永遠不會忘掉的蜜月之旅。她不奢望北京能給她什麼成就和事業,像她這樣一個身份不詳,來歷不清,學無專長,拖兒帶女的外地人,即便能在這種人才濟濟的國際化大都會里勉強安身,也肯定無法立命。她來北京只是因為北京和她之間的距離,無論從哪方面說,都足夠遙遠。她只要在這裡有個立錐之地,生存一時,她相信自己就會忘掉過去,就會得到脫胎換骨的蛻變。所以,北京對她的意義是一種大隱於市的躲避,同時,北京也能讓她改頭換面,也能重新給她另一種生活的激情。
她來北京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突然想起在這兒還有一個熟人。這個熟人是武警跆拳道隊的一位按摩師,以前在保山地區體校跆拳道隊當過她的體能教練的那個老頭兒。
她上次來北京度蜜月時到武警貽拳道訓練隊的駐地去看望過她的這位老師,她還有印象那地方在西單附近的一條街上。她到北京之後先在豐臺區一個半城半鄉的河邊上找了一處六七平米的農民房,每月八百元錢還包括房東幫她看孩子。安頓了住處和孩子之後,她就跑到西單那一帶去找,地址丟了但記憶還在。可她到了西單以後沒想到西單全變了,有了很多新建築,有了過去沒有的大片的綠地,路也變寬了。她站在街口,有點找不著北。她三找兩找到處打聽,終於打聽到那個訓練館早就搬了,搬得不知去向。她又輾轉找了三天,快絕望的時候才找到武警跆拳道隊的新址。她在那幢嶄新的訓練館裡找到了一位認識這位老教練的年輕教練,年輕教練告訴她她要找的那個按摩師已經不在這兒幹了,他得了癌症讓他兒子接走了,現在可能還住在安貞醫院呢。
安貞醫院就在安貞橋那邊你坐計程車的話司機都知道。其實安心肯定是坐不起出租車的,她打聽了路線連步行帶坐公共汽車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找到了安貞醫院,在三樓拐角的一間擁擠的病房裡看到了那位垂死的老教練。她跑到醫院來顯然已經不可能再求老教練幫她找什麼工作,她來僅僅是為了看望他一眼,為了盡一點師徒的情分。
老教練的狀況還好,還能跟她說話。甚至,還能用手寫字。
他居然顫巍巍地為安心寫了一封簡訊。信是寫給他一個學生的,他的學生也在一個跆拳道館當按摩師。信上說他快死了,臨死前再託他一事,就是幫他一個幹孫女找份工作。他把這信疊好交給安心的時候安心掉了眼淚,她這一刻突然覺得她還是很幸運的,她這一生中遇到了太多的好人。
安心走出醫院,站在街邊,在連天陰雨後猛然露面的炫目的陽光下,展開了那封說不定將成為絕筆的懇託信。那信的底部寫著一個歪歪扭扭筆劃變形的地址,還寫著可以抵達那個地址的公共汽車的線路。
她乘了那路公共汽車,找到了那個地方。那是一個用大鐵門關起的大院子,院子裡還有樓。鐵門的一倒掛著一個豎匾,上書:京師業餘體育運動學校;還掛著一個方牌,上書:京師跆拳道俱樂部。
兩個月之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安心拎著一把墩布在京師跆拳道俱樂部訓練廳的窗下走過,從高高的窗外斜射進來的日光像霧一樣籠罩了她的全身,渲染出一片幻境般的股俄。在窗戶的對面,剛剛集合列隊的一批初來乍到的學員,用快意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形影,其中就包括我和劉明浩肆無忌憚的眼睛。
二十一
我第一次在京師體校跆拳道館的訓練大廳裡看到安心的一年之後,也就是在我和鍾寧分道揚鎮的一週之後,我把安心以及她可愛的兒子小熊接到了我的家裡,開始了我們的同丨居丨生活。
這次和安心同丨居丨與上次我崴了腳無賴似的硬逼她住下來伺候我的那次完全不同,這次和安心正式地住在一起,幾乎像是我們的一個共同的宣言,是我們雙方都經過深思熟慮的一個自覺的選擇,是一個舍此便得不到更有力表達的對對方的承認,是一個能讓我們得到彼此的安慰、愛撫和依靠的方式。這樣的生活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和義務,讓我突然間變得像一個大人那樣老成起來。
每天早上,安心會早早地起床,為我們做飯,我起來幫小熊穿衣服,和他咿呀學語地說話。然後,我們一起吃早飯,吃完早飯先不收拾桌子,把鍋碗瓢盆和殘渣餘孽留到晚上再說。安心匆匆趕到三環傢俱城去上班,我和她同路,帶著小熊到傢俱城附近的一個居民樓裡,把孩子交給他的"奶奶"--一個兒女在外膝下荒涼特別慈善的老太太。那老太太為我們看孩子收費低廉,主要是圖個孩子和她做伴兒得些晚年的快樂,就是我們不給錢讓她白看她都願意,但不給錢我們心裡也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