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一聽就愣了:明天上午?她疑惑地問老潘:"隊長,您怎麼知道的,你這幾天不是一直呆在沙崙鎮嗎?"停了一下,她又說:"明天上午舉行告別儀式,他們怎麼現在才通知我?"
老潘沒有如她期望的那樣表現出同等的不滿,他沉默了一下,說:"電話是昨天就打來的,是廣屏市委宣傳部直接打給咱們市局政治處的。政治處方主任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我,讓我和你談談。我就是為這事專門趕回來的,呆會兒還要趕回去,今天晚上我們和武警部隊在沙崙鎮有一個聯合的行動,所以我必須趕回去。"
安心半懂不懂地聽著。她從隊長的表情上,猜到又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她不知從何而來地突然有股怒火。她覺得在鐵軍的後事怎麼辦這個問題上,她一再都是忍讓的,她為了顧大局,為了照顧鐵軍母親的心情,已經一忍再忍,她從沒給組織上找過半點麻煩!可他們對她,卻沒有起碼的尊重,她畢竟是鐵軍的愛人!是最有權利發表意見的人!她忍不住強硬地衝潘隊長問了一句:"他們這麼晚才通知我,而且不直接跟我說,要跟局裡說,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潘隊長低頭,苦於措辭地想了想,再抬頭看她,看了半天才說:"他們的意見是,希望我們勸說你,不要去參加遺體告別儀式了。"
安心的臉都白了,她的心像被人使勁往上拽了一下,換到喉嚨口便堵在那裡不動了。她用了力氣,好不容易才從幾乎堵死的喉嚨裡,拼命地擠出了她的憤怒,和她的驚詫!
"什麼?"
"因為,鐵軍的母親提出來,不同意你站在鐵軍家屬的位置上,她不能接受你在告別儀式上和她站在一起。所以,廣屏市委宣傳部希望我們局裡,做做你的工作。所以方主任讓我無論如何趕回來,和你談一談。他們可能覺得我的話你一向比較尊重,所以要我來談。"
安心真想大哭一場,但她沒有眼淚,她有點氣蒙了,只有喃喃地表示反抗:"……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沒有權利這樣做……"她也意識到她的反抗脆弱得猶如一片巨大的噪聲中幾句無用的自言自語。
潘隊長能說什麼?這是奉命談話,他只能做安心的勸導工作:"你也知道的,鐵軍的父母,在廣屏都算是高階幹部,在市委市政府領導那裡,都很熟,又是老同志,所以市裡肯定會支援她的。而且,我想她提這意見也不可能完全是蠻不講理地提,她肯定會講出些理由的,沒有一點理由她也不能隨便剝奪你的權利……"
"她有什麼理由?她什麼理由也沒有!"安心的態度幾乎是在和潘隊長刀兵相爭了。
潘隊長停了一下,像是要避開安心激動的鋒芒,並且依然沒有對安心表現出明確的支援和同情,他使用的是一種中立的口氣,說:"她有證據說明鐵軍已經和你決裂,而且責任在你。她有證據說明你的孩子,鐵軍可以不承擔責任。安心,這本來是你的私事,我就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管。你們年輕人在男女交往方面和我們這一代人的觀念做法都不一樣,你們有你們的做法,是對是錯你們自己去想,你們也有長大變老的一天,到那時候你們可能也會變成我們現在的觀點。至少你們會認識到,在咱們中國,在大多數人心裡面,你的行為是不會受到肯定的。所以你就是到廣屏去鬧,我想上面也不會支援你,大多數群眾也不一定同情你,這是咱們這個社會的現實!你不能不考慮這個現實!"
安心站起來,紅著眼睛拉開門,想出去。潘隊長叫了聲:"安心,你上哪兒去?"
安心站住了,抽泣起來:"我要到廣屏去,我要找鐵軍的媽媽去,我自己當面去認錯。我跪下來求她讓我送一送鐵軍還不行嗎?我愛鐵軍!"
潘隊長走過來,把她從門口拉開,然後關上門。他看著終於哭出聲來的安心,沉默了一會兒,讓她哭。這些天安心總覺得自己的眼淚已經哭幹了,已經不會再哭了,可一有什麼事她還是這樣控制不住。潘隊長站在她的身後,長長地嘆了一聲,換了一種親近和知己的口氣,說:"你要是真愛鐵軍,那就讓他安靜地走吧。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跟他母親打起來,你們都是他的親人。你要愛他在心裡記住他就行了。他走以前對你的那些意見如果確實屬於誤解或者賭氣,那他到了陰間自然什麼都能明白了,什麼都能諒解了。如果真有靈魂不死這類事情的話,鐵軍的靈魂肯定是會升天的。升到了天上,人間的事情就都能看得清了。"
安心止住了淚水,老潘的每句話,每個字,她都聽過去了。
那些話充滿了感情,也很實在。讓她在這一刻真的相信了靈魂的存在。她想,如果人在現世誰也難免混飩矇昧的話,那麼離世的靈魂總該是透明和居高臨下的吧。居高臨下,正如潘隊長說的,人間的所有事情,包括人的內心,應該都是看得見的。
老潘中午沒顧上吃飯就行色匆匆地開車趕回那個邊境小鎮去了。從他的隻言片語中安心知道今天夜裡在那小鎮附近將有一場戰鬥發生。她剛剛脫下警服便已經在心理感受到和這種激動人心的生活明顯地隔了一層,無意中帶有了旁觀者的心情。她看著老潘的車子扯著老牛發怒似的轟鳴聲加著油門,離開了緝毒大隊的院子,她站在會議室門前的走廊上,恍然自己是今天才剛剛到此的一個大學生,對這裡的一切都還陌生。她在這一年多時間裡經歷的每件事,每個錯綜複雜的案子,每個你死我活的行動,彷彿從來都未曾體驗過,這裡的生活對她來說,好像還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老潘的車開走了,院子裡沒有一個人影。安心退回到隊部辦公室,大概人們都吃飯去了,辦公室裡也同樣空空的。她走到裡間,從她的床下,拿出她要帶走的那隻箱子。開啟來,裡面已經整裝待發地塞滿了她要帶走的東西。她把一些散在外面這兩天還在用的零碎物品也-一裝進箱子,然後走到外間,趴在桌子上給緝毒大隊,這個她曾經打算在此奮鬥一生的集體,寫下了她最後的留言。
潘隊長、錢隊長:我走了。我今天就到北邱市去投奔那個新的工作了。在此向你們,向緝毒大隊,向與我朝夕相伴的每一個人告別。
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被你們收留。你們教我學會怎麼工作,怎麼生活,我一直在你們的庇護下過得很好。我喜歡你們,喜歡緝毒大隊,喜歡南德,我曾經想把這裡當成我永遠的家。我沒想到我會這麼早就離開這裡,離開你們去獨自生活。我和你們在一起像小妹妹一樣受照顧都習慣了,我真不知道以後一個人在外面會碰到多少難處。
寫到這裡,她想哭,但強忍住了。筆尖發著抖,難以工整地,寫完了最後一句:我會想你們的,因為你們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祝你們一切都好!
安心她寫完,心裡一下子空了。她本想再寫幾句具體祝福的話,保重的話,但想了半天還是決定不寫了。她知道不管寫什麼都會意猶未盡。
她提著箱子走出辦公室,從後門走出緝毒大隊的院子。中午的陽光熱辣辣的,院子裡依然沒有人,誰也沒有看見她。她在後門外面的小街上攔住了一輛出租摩托卡車,人和箱子都上去,摩托卡車砰砰砰地叫著開動起來。她看著她平時早晚經常進出的那個後門,在視野中漸漸變遠變小,車子轉了一個彎,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她這才轉過了頭。
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車子把她拉到了南德市火車站,從售票廳的顯示屏上可以看到,省內的短線火車車次很多,隨時可以買到票的。她在售票視窗遞進錢去,售票員懶做地問道:"要哪趟車,去哪裡呀?"她不假猶豫地回答道:"要三七六次,去廣屏!"
二十
晚上九點十九分,三七六次列車準點到達廣屏。
安心從車站出來,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看到站前廣場四周建築物上那些鱗次杯比爭奇鬥豔的霓虹燈,心裡就有點淒涼。
她從上大學開始就在這裡生活,她在心理上早已把自己劃歸為這個城市中永久的一員。所以她此時的淒涼似乎包含了一種被拋棄的主題--這個城市中熟悉和熱鬧的一切,都離她很遠了。她拎著那隻不大的箱子,沿著站前廣場右側的馬路走了好一段,竟沒有找到那個本來閉目塞聽也能找到的汽車站。她離開廣屏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不知為什麼竟有隔世之感。
她顧著馬路走了一站地,才找到了下一個汽車站。上車後,要打車票時才發現她本來是想去人民醫院的,但在下意識的引導下上的這趟車,卻是開往鐵軍家的。過去那也是她的家,現在不是了,以後也不會是了。
想起這個家她有些難過,眼裡有些潮溼,但車上這麼多人,不是哭的地方。她剋制著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家,但這個家的每間屋子,每個角落,每件傢俱,連廚房廁所和陽臺上的每個東西,每個擺設,都-一地湧在眼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像往常一樣打了回家的票,到站之後下了車,像往常一樣往家裡走。從公共汽車站到家要穿過樓群中的一條幹淨的林陰路,路兩面栽著高大成材的香葉樹,路邊的便道上,還種著噴紅吐豔的山茶花。綠樹和紅花使這條路有了浪漫的情調,浪漫使這裡一到晚上就蝴蝶般地出現一對一對的情侶,在花木間和路燈下款款而行,俄味低語。此情此景,無論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