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看不上我爸這樣的,雖然我可以對鍾寧好點兒,也可以公私分明中規中矩,不去拍花惹草我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我是討厭我爸那口氣那表情,讓人覺得特勢利特沒勁兒,有股子好不容易攀上一個高枝就戰戰兢兢怕掉下來的小市民氣。雖然我也知道我爸在國寧大廈籌建處工作特認真特負責,天天在工地上風吹日曬,比前幾年在國有企業當官的時候幹勁兒大多了。我也知道,我爸從沒為他自己的事找過鍾家兄妹,他骨子裡還有那麼一點國家幹部的清高和自尊。他對我的關於千萬把鍾寧伺候好的那些教導,也只是父子之間關起門來的體已話,不宜與外人道。這是他骨子裡的另一種東西,我瞭解我爸。
畢竟,我爸從一個下崗待分的幹部變成了月薪三千的副總;我大學剛畢業看上去還是一個毛頭小夥子卻一下子當上了集團供應部的專案經理--供應部負責集團所屬各公司的大宗物資裝置的選型採購和進貨工作,這個部的專案經理當然是個肥缺。雖然集團對供應部的專案經理管得很嚴,一旦發現暗中收回扣的苗頭立即除名,但同時對這些人實行高薪養廉,專案經理除了每人配備一部諾基亞和一部桑塔納之外,另有月薪八千。而且一天到晚老有客戶請吃飯,每個月個人的飯錢算是基本省下了。談生意就得吃飯,這個公司允許。那一陣兒北京興吃鮑魚,好幾百甚至上千元一個的鮑魚我都吃頂了,吃得整天只想喝粥就鹹菜。我知道,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鍾寧。
我剛到供應部的時候,分給我做的專案並不多,部裡的頭頭也知道我和鍾寧的關係,也就情當養著我。我每天沒事就找幾個朋友泡酒吧打保齡,和他們領來的女孩兒聊天。有不少女孩兒喜歡我,總約我出去玩。對這些女孩兒我總是若即若離淺嘗輒止,輕易不和她們上床,一來怕被誰纏上沒完沒了鬧出去被鍾寧知道,二來我那時眼光高了也確實沒有看得上的。
劉明浩也給我介紹過幾個女孩兒,開頭都是跟我吹噓如何如何漂亮,可等我一見著人沒有一個不失望的,越吹得玄乎越讓人跌破眼鏡。我老損劉明浩:老劉你見著過漂亮的嗎?劉明浩說:別的不敢吹牛,漂亮姑娘見得太多了。我說:電影裡?哎你知道嗎,現在又出了個章子怡,挺純的。劉明浩順竿就上:咳,章子怡呀……我用話打斷他:熟!劉明浩笑道:那倒不是,不過我還真認識一個人,跟章子怡長得那叫一個像,比章子怡還純呢,不騙你!我斜眼看著他,一點都不信,但還是忍不住問:在哪兒呢,誰呀?劉明浩說:就在京師體校跆拳道俱樂部!
劉明潔最近參加了一個跆拳道訓練班,一是為了趕時髦,二是為了減肥。劉明浩說:"楊瑞,你還不練練跆拳道去,就你這身材,這肌肉,半年就能練到藍帶級的水平。你練練就知道了,真的挺有意思的。"
我笑笑,問:"你說那女孩,真那麼漂亮?"
劉明法不笑,說:"操,絕對是個處丨女丨,錯了管換,行了吧。"
我說:"漂亮女孩練跆拳道,那不毀了嗎。"
劉明浩說:"她不是練跆拳道的,她是道館的雜工。"
噢,雜工?
處丨女丨,雜工,長得像章子怡一樣的女孩……不知為什麼,這幾個東西加在一起,真的讓我有了一種要看個究竟的渴望。第二天我和劉明浩一起吃中午飯,一人喝了一小瓶紅星牌二鍋頭,都有點臉紅耳熱,一個賽一個的話多。飯後,藉著酒勁兒和被酒勁地擴張起來的一種遊戲心理,我跟著劉明浩去了京師貽拳道俱樂部,報了名。
京師跆拳道俱樂部是京師業餘體校自辦的三產,用了體校的場子,那場子比我想像的不知要破舊多少倍。兩天以後,就在那幢簡陋得像個大倉庫一樣的訓練廳裡,我見到了我後來發誓與之生死相愛的女孩兒安心。
三
飛機從洛杉肌起飛時天已經黑了,混飩中彷彿一直是在暗夜中飛行,在東京很繁瑣地降落了一次之後,在上海又無端地停了很久。我沒去計算總共飛了多長時間,漫長的旅途加上東西半球的時差,生理感覺早已晨昏倒錯。當我走出北京的新機場大樓,乘坐計程車駛向城區時,整個北京依然被扣在漆黑的天幕下。
雖然只不過離開了幾個月的時間,可當我終於又看到了那些自小熟悉的街道,看到那麼多似曾相識的路人,聞到車窗外撲面而來的夾帶著汽車尾氣的味道時,我幾乎忍不住要輕輕地喊出聲來:"嘿,北京!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曾經以為我不會再回到這裡,因為我深愛的安心離開了我。她走得那麼突然,那麼堅決,剎那間無影無蹤,讓人以為我們永遠不會重逢。所以那時我要離開這裡,我必須忘掉過去,必須在記憶中抹掉所有能讓我流淚的痕跡。
現在,我回來了,我終於明白我無法忍受沒有安心的日子。
我回來了,我發誓即使找遍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每一個角落,即使耗盡我的一生,我也要找到安心。這個誓言使我激動得幾乎熱淚盈眶。
我能清楚地記起第一次見到安心的那個下午,陽光從京師跆拳道館高高的窗戶外斜射進來,讓地上已被磨平的綠色地氈顯得更加陳舊。在舊地氈的中央,一群高班的學員正在訓練劈腿,"啊嘿、啊嘿"的喊聲既振奮又枯燥。我們這群剛入道的初級班學員則在訓練廳的一角列隊而立,恭聽著教練像背書一樣一本正經的訓導。
在我的印象中,那天的訓導是在向我們啟蒙跆拳道的歷史和意義:--貽,就是腳踢腿踹;拳,就是拳擊拳擋;道,就是精神!精神,你們懂嗎?貽拳道提倡勇往直前,提倡友愛,提倡禮儀,提倡尊重對手,講究人格的完善!內修精神、性情,外修技術、身體,培養常人難以企及的意志品質和忍讓謙恭的道德精神……哎哎,大家注意啊,聽課時精力要集中……
我知道教練是在說我和劉明浩。在我認真聽講的時候劉明浩悄悄用手桶我,我移目走神,果然看到一個少女拎著一隻水桶和一把墩布,從道館大廳一角的小門出來,順著牆邊向大廳的另一側走去。頭頂的陽光從訓練廳高高的窗戶上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給那女孩兒的輪廓鍍了一層霧一樣的朦朧和輝煌。我看得有些發呆,那女孩兒的輪廓真是很美,但臉的細部無法看清,也許是越模糊的美越有神秘感的緣故,所以那女孩兒的朦朧反而更加令人心慌意亂。
說實話我最初見到安心並且一下子就喜歡上她的內心起因,不過是緣於一種最原始的生物衝動。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敢擔保,她絕對是一個花苞末開的處丨女丨,這給了我很多瘋狂的幻想,同時對教練那邊言之諄諄的什麼跆拳道的技法和精神之類已經充耳不聞。我滿心盼著快快下課好儘早和劉明浩商量怎麼設計追她。
如果說,劉明浩以前拉著我抱酒吧,陪我立國寧公司送求職信是因為跟我的交情,那麼現在,他幫我泡妞則完全是為了他自己的生意。他的好運公司正在爭取國寧大廈空調裝置的採購訂單,我是鍾寧的男朋友,又是國寧集團供應部的專案經理,自然也就成了好運公司的"大客戶"。劉明法幫我辦事,應該說是一種名副其實的客戶公關工作,本質上是他好運公司分內的事。
可能是劉明浩跟我太熟了,他還真沒把我當"大客戶"那樣捧著,我求他時他居然還有點心不在焉,他說:"你追就追陽,還用得著我出主意嗎,那女孩兒一見這麼漂亮的帥哥,看上去又挺有錢,還不立馬暈菜!你就留神別將來想甩甩不掉就行。"
追女孩兒對我來說當然不難,其實這兩年更多的是女孩兒追我。我幹什麼都沒有像和女孩子打交道那麼有自信。可這回不知從何而來的,有一點心虛。所以我對劉明浩說:"這女孩兒可能真是挺純的,不像能和男的隨便亂來的那種。"
劉明浩歪著頭看了我半天,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哎喲,看來你還真上心了,不容易。這樣吧,我先替你打聽打聽,看看她是哪兒來的,叫什麼名字。哎,是不是最好知道她家住哪兒,家裡有沒有人,是不是?"
劉明浩衝我曖昧地詭笑,我不想跟他逗,認真地沉默著。那幾天我什麼都不想,只等著劉明潔的訊息,同時天天按時去京師跆拳道俱樂部,心不在焉地習道。雖然常常只有一瞬間的長短,但還是每天都能看見那個幹雜工的女孩兒在練功大廳裡靜靜地穿過,於一些清潔和收拾墊子之類的零活兒。每當她出現在練功廳的時候,總能吸引很多學員的目光。這幫人都是色狼!我也抓緊機會看清了她的臉--細嫩的面板,小小的鼻子,嘴有點翹,眼睛黑白分明,眉毛既清晰又幹淨,有點男式的英武。我敢打賭這張臉可以讓所有的男人都心裡癢癢,想入非非。
劉明浩沒用幾天便鬼鬼祟祟地探來了一些情況,這女孩兒名叫安心--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從雲南來的,就住在京師跆拳道館裡,負責收拾器具,打掃衛生,早晚開門關門之類的工作。
從這些情況可以斷定,她在北京應該沒什麼可以幫襯的親戚。
--一個初來北京的,孤獨一人的,無依無靠的打工女孩兒,這就是安心的全部。這很好,跟我想像和期望的幾乎完全一樣。我有了信心,開始具體地琢磨機會。
根據跆拳道館的規定,當然,也是根據路拳道的"精神",我們每天下課之後必須留下兩個學員幫教練做收練功服、皮靶子和清理場地、關窗戶等等工作。對於我們這群人道不久道行不深的新人來說,這是件打心眼裡不願意做的苦差事。可這苦差事輪到我的這天,卻使我意外地發現這居然是一個可以和安心"套辭"的最自然的機會,因為我們收好東西以後要-一交付給她,交付給她的時候我便有意磨蹭,特別認真負責似的。安心只是專心清點、整理,然後分門別類地把那些東西裝進櫃子。動作小心而又麻利,半天了都沒有抬頭正面看我一眼。我竭力表現得殷勤友好,什麼事都搶著幫她做,但似乎沒起到什麼效果,連個正眼的交流都沒有撈到。
於是我又開始故意挑剔她:"嘿,這東西是放這兒嗎,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