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讀者談《家》}}
有許多小說家喜歡把要對讀者講的話完全放在作品裡面,但也有一些人願意在作品以外發表意見。我大概屬於後者。在我的每一部長篇小說或短篇小說集中都有我自己寫的“序”或“跋”。有些偏愛我的讀者並不討厭我的嘮叨。有些關心小說中人物的命運的人甚至好心地寫信來探詢他們的下落。就拿這部我在二十六年前寫的《家》來說吧,今天還有讀者來信要我介紹他們跟書中人通訊,他們要知道書中人能夠活到現在,看見新中國的光明才放心。二十六年來讀者們常常來信指出書中的覺慧就是作者,我反覆解釋都沒有用,昨天我還接到這樣的來信。主要的原因是讀者們希望這個人活在他們中間,跟他們同享今天的幸福。
讀者的好心使我感動,但也使我痛苦。我並不為覺慧惋惜,我知道有多少“覺慧”活到現在,而且熱情地為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工作。然而覺新不能見到今天的陽光,不能使他的年輕的生命發出一點點光和熱,卻是一件使我非常痛心的事。覺新不僅是書中人,他還是一個真實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二十六年前我在上海寫《家》,剛寫到第六章,報告他自殺的電報就來了。你可以想象到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完這本小說的。
我很早就宣告過,我不是一個冷靜的作者,我不是為了要做作家才寫小說,是過去的生活逼著我拿起筆來。我也說過:“書中人物都是我所愛過和我所恨過的。許多場面都是我親眼見過或者親身經歷過的。”的確,我寫《家》的時候,我彷彿在跟一些人一同受苦,一同在魔爪下面掙扎。我陪著那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歡笑,也陪著他們哀哭。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我好像在挖開我的記憶的墳墓,我又看見了過去使我的心靈激動的一切。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常常目睹一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橫遭摧殘,以至於得到悲慘的結局。那個時候我的心由於愛憐而痛苦,但同時它又充滿憎恨和詛咒。我有過覺慧在他的死去的表姐(梅)的靈前所起的那種感情,我甚至說過覺慧在他哥哥面前所說的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一直到我在一九三一年年底寫完了《家》,我對於不合理的封建大家庭制度的憤恨才有機會傾吐出來。所以我在一九三七年寫的一篇《代序》中大膽地說:“我要向這個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Jaccuse《我控訴》。”我還說,封建大家庭制度必然崩潰的這個信念鼓舞我寫出這部封建大家庭的歷史,寫出這個正在崩潰中的地主階級的封建大家庭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我把這個故事叫做《激流三部曲》,《家》之後還有兩個續篇:《春》和《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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