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苦 戀
江麗蓮張金髮從家鄉逃出來,先是到資陽找老虎羅大嫂逗留幾日,然後去大西北,而那裡的人比內地還窮,更難找到立身之處。他倆身上的錢花光,值錢的東西賣光,赤條條的兩個人,只好折回成都。可這座西南大都市,商場店鋪,幾乎是清一色國營,沒有大隊公社的證明,誰敢接收呢?特別是清理階級隊伍和打擊投機倒把的運動如火如荼,在外謀生難上加難。幾月來,他倆夜裡棲身車站橋洞或城郊無人的小廟。季節走過中秋,天氣一天涼比一天。川西雪山滑落的寒氣逼人,城裡人穿上毛衣,他倆還是單薄夏衣,每天只能簡單吃一頓,她又悄悄忍嘴,省下一些給張金髮,飢寒交迫,加之昨天週期性的紅,極不講規矩撞來,讓她走路偏偏倒倒,經過九眼橋樹蔭,她眼前一黑暈倒。
張金髮也餓得沒力氣,好不容易把她拖去靠樹坐下,死死掐住仁中,聲淚俱下地喊救命。路人似乎對這類事司空見慣,無動於衷,或者晃一眼走去。江麗蓮甦醒過來,斷斷續續地說:“金髮哥,我、可能,不行了……”張金髮抹一把淚:“麗蓮,你這裡等著……”江麗蓮腦袋裡嗡嗡直叫,仍然感到頭暈目眩,聽不清他說的什麼,有氣無力的閉上眼睛,他一橫心起身離開。
他穿梭在大街上的人流中,疲憊不堪的目光怯怯四下搜尋,終於發現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左手提著手皮包,右手伸進褲兜摸打火機點菸,帶出一張“大團結”(當時最大面值的拾元鈔)露在外面。張金髮雙眼直冒金星,拼命擠上去,側身擋住旁人視線,兩指捻著“大團結”試著輕輕拖出來拽進手裡,揣進褲兜兒。男人象感覺到什麼,回頭晃一眼,沒發現異常情況,回頭走去。而張金髮的心裡還在咚咚打鼓,他驚慌擠出人流,迎頭撞上路人,一跟斗栽倒,鼻血長流。他剛從地上爬起來,啪啪啪臉上捱了幾耳光。“媽的,龜兒子發瘋啦。”他回過神來,無心也無力理會,徑直跑去。
他跑回樹蔭下,搖醒江麗蓮,蹲在面前說:“麗蓮,快、快吃包、包子。”她吃力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他滿臉是血,腦海裡忽然閃現幾月前,他被民兵連長毒打的樣子。記憶與眼前情景重合混淆,她掙扎著慘叫,眼淚涮涮地流出來。他跪在地上抱著她,騰出一隻手分包子喂進她口裡,她本能的邊嚼咀邊落淚。這時,一條肥胖胖的狗,悠閒傲慢的從他倆面前經過,她嘆道:“唉,人沒錢不如一條狗!”
一盞盞街燈由暗變明大出風頭,天地間拉起週而復始的夜幕。川西平壩上的涼氣,卷得地上的落葉徐徐滾動,不一會驅散大街小巷的行人,天幕上出現一輪清冷的上弦月。他倆又愁上眉梢,她說:“金髮,我們今晚去哪裡?”他情緒失控,揮動拳頭猛錘自己的胸脯:“麗蓮,我真他媽不是個男人啊……蒼天呀,你幹嗎讓我這樣的男人活世上?”她緊緊抓住他的手:“別這樣。要相信自己!”
江麗蓮張金髮去九眼橋下,這裡已經早有主人。三塊石頭頂起半邊鐵鍋,爛草蓆廢紙板搭個小窩棚,一床百孔千瘡的棉絮和一堆破衣爛衫。“麗蓮,咋辦?”“同是天涯淪落人,不正好找到個鄰居嗎?”張金髮放下扛的凡布包,撿窩棚邊的紙板墊地上,從包裡拿出床單鋪好,這巢算是築成了。他扶江麗蓮靠凡布包坐下,自己走去蹲在河邊發愣,江麗蓮望著他的背影,蠕動幾下嘴唇又疲憊的閉上眼睛養神。
天黑盡後,一個人影兒扛著一大包東西,一拐一扭走到橋頭下,旁若無人似的徑直走到窩棚放下東西,摸出半節蠟燭點亮,原來她是一個五六十歲老女人,一頭散亂長髮,臉上密佈深深皺紋,遲鈍目光襯出黑黑的臉輪線。她彷彿這才發現今夜闖來一對鄰居,並擠佔自己的部分領地。但她顯得很大度寬容,只是木訥的晃一眼開啟包,舀出一些殘羹剩飯倒進半邊鐵鍋,升火做飯。火光下,她毫無光彩的眼神裡透露出懷疑,覺得這對年輕人與自己不象同路人,可為啥到這裡來呢?她腦海裡突然被什麼撞擊一下,思路咔嚓折斷了。
老女人立起身,吹吹河風颳來的沙土,將那一口袋美食底兒朝天,全部倒進半邊鍋。裡面混雜著半個的包子,成塊兒的肉,還有糕點蔬菜什麼的。她加大火力,香味兒直撲過來,江麗蓮張金髮嗆得幾聲咳嗽醒來。老女人舀上滿滿兩碗遞上,他倆接著感激涕零。
夜深後,寒氣越來越逼人。江麗蓮感覺自己凍成了冰疙瘩,本能地倦縮著軀體緊緊靠著張金髮:“金髮哥,我好冷。”張金髮把她摟在懷裡,將自己蓋的一件衣服扯過去捂住她的背。
第二天東方發白,橋上的車輛行人漸漸多起來。江麗蓮摸摸一夜露水打溼的被單,長長嘆口氣,搖醒張金髮。 “麗蓮,這麼早去哪兒啊?”“能去哪兒算哪兒吧。”他倆收拾好,望望窩棚裡的鄰居,還裹著破棉絮熟睡。江麗蓮說:“金髮哥,要是我們還能走到‘有朝一日’若再遇見她,一定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
錦江林蔭下,張金髮沉默一會說:“麗蓮,我們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麼等著凍死餓死,要麼象我昨天那樣去冒險。”“可我擔心,萬一你有什麼三長兩短……”“現在活下去比啥都重要。”
江麗蓮張金髮走大街,出入商場車站等人群最擁擠場所。張金髮打著空手,左臂上搭一件衣服。江麗蓮提著凡布包緊跟左右跑龍套,他們時兒驚慌失措,時兒驚喜萬分,僥倖讓他倆絕望中看到希望。
月餘下來,城郊地下旅館有個固定的窩兒,手頭也積累下沉甸甸的一紮。江麗蓮悲喜交加說:“金髮哥,我們到此為止吧。”“一不做二不休,老天既然這樣安排了,何不趁著勢頭幹一段。我可再不忍心讓你住破廟裡,睡橋頭下。”“金髮哥,老天雖然有時可憐那些走投無路,迫於無奈的人,但並不可憐得寸進尺的人呀。我們還是到此為止吧。”“吉人自有天相。麗蓮,這次你就聽我的,我好睏。”
第二天整整一上午,江麗蓮張金髮毫無所獲,還險些露出馬腳。江麗蓮又一番苦口婆心,張金髮不悅:“媽的,老子就不信這個邪。”於是,他倆乘公共汽車去牛市口,車上擁擠不堪。張金髮偷偷左顧右盼,目光停留在一箇中年男子鼓鼓襄襄的上衣口袋上。他想:“今天的運氣終於來了。”於是向江麗蓮遞眼色,江麗蓮擠過來擋住男子左面視線。張金髮輕輕解開鈕釦兒男子沒動靜,二指中指試探著插進兜裡,夾住一疊鈔票緩緩向外挪,不知為啥司機猛踩一腳剎車,張金髮身體失衡驚動男子,男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吼:“扒二哥,老子打死你!”眾人怒吼:“打扒二哥!”“打死他!打死他!”
張金髮眼前一片漆黑,腦海嗡嗡悶響。汽車緊急停住,一群憤怒失控的人們扭打著把他拖下車。混亂中不知誰撕掉他的衣服長褲,只穿著一條褲頭兒,全身血肉模糊,額頭上突起兩個大血包。他攤在地上象個死人。人們仍不解恨,蜂擁上去亂踢。江麗蓮心裡淌著血,裝著局外人大喊:“不能再打了,要出人命啦!”
警察聞訊趕來,簡單瞭解情況後,把張金髮拖上警車。剎那間,江麗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正欲衝上去,張金髮回過頭盯著她,暗示:“麗蓮,千萬別衝上來,不然,我們全完啦!”
警車飛馳而去,江麗蓮猶如萬箭穿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