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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玉死死盯著崔季明一言不發。筆%趣%閣www..
崔季明笑著俯下身子來:“我這不男不女的樣子,你也是口味頗重啊。”
言玉:“你就是你,不必用不男不女這種詞兒來說自己。”
他扯下旁邊掛著的軟巾,給她擦了腳,拎起她將她扔到床內去。崔季明以為自己已經夠壓秤了,個子也不小了,還整天讓人拎來拎去的。
言玉命下人進屋再端熱水來,崔季明已經穿戴整齊了,他竟還拿著一床被子,拽到崔季明頭上裹好,只露出個臉來
崔季明:“……”
待下人合上門,他端了水放在矮凳上,擺到床邊來,對崔季明招手:“以後少說那樣的渾話,過來洗頭。”
崔季明四仰八叉的躺著,就是不起來,她一條腿伸出床外,蕩了蕩:“好似我說錯了似的。你不敢承認,還一心一意非覺著我是個溫室裡的小白花。對,我天真純潔不諳世事,羞澀可愛臉上飄起兩朵紅雲。你要是肯與我將‘行歸於周’的話說清楚,我願意演的逼真。”
言玉垂眼,心道:她終於開口問了。
他坐在床沿:“崔式沒有與你說過?”
崔季明忽地起身,撲在他背上,兩手從後頭圈住他脖頸,腦袋歪在他肩膀上瞧著他側臉。
她小時候極喜歡這樣攀著他,在後頭傻笑著跟他聊天,那時候言玉無論如何都甩脫不了這個不想走路的小祖宗,只得背好了她,到處在廊下走來走去乘涼。
言玉一驚,崔季明笑出了虎牙,語氣好似威脅:“我知曉你厭惡崔家,我很早就知道,你離開之後與崔家也並無任何聯絡。這次為何要特意在我面前提起祖父,讓我來想想,你是想要利用我什麼?行歸於周怕是漢姓氏族的之間形成的團體,那你在行歸於周內,又是個怎樣尷尬的位置呢?”
崔式曾說過絕不會要她重蹈覆轍,他曾也想過反抗,卻認了輸。而祖父卻仍然在這行歸於周內活躍著。只是祖父年事已高……崔季明心裡冒出一個隱約的想法。
言玉斜眼瞧她:“倒變成你在逼問我了。你別忘了,外頭阿史那燕羅還想讓你把涼州大營之事如實交代。不若你將涼州大營的狀況,來換行歸於周的事情。”
崔季明垂眼,笑盈盈的輕聲道:“若我真的知道,也能告訴你。可阿公本不知道我來了大營,我偷偷隱藏了身份。若你那位細作都不能告知的事情,我又如何會知道。”
她似乎確定他會吃這招,縱然言玉表現的巍然不動。
言玉轉頭看她,心中不禁驚歎她演什麼像什麼。崔季明抬起睫毛來仿若沉耽著情感去看他,瞳孔裡彷彿有世界,世界裡彷彿獨他一人。甚至連這個模仿幼時的動作,也怕是她故意而為。
言玉想,若此刻這個人是阿史那燕羅,她為了逃脫,也能演的比如今出彩百倍。
然而他的確很吃這一套。
崔季明這樣專注的只望著他一個人的時候,隨著她長大,越來越少。她的白日生活裡是夥伴與練兵,是玩樂與煩惱,夢裡是鐵馬與黃沙,是父母與妹妹。言玉一時竟因她認真而含情的目光所蠱惑,微微低了低頭,崔季明唇角的笑意變得諷刺且瞭然,她微微後撤了幾分,搭在他後頸的手指收緊。
言玉猛地回過神來,他沉沉嘆了一口氣:“你學壞了。”
崔季明笑:“就我這種不停汙染身邊人的,還能跟誰學壞去。你要承認,我骨子裡就不是個好玩意兒。”
言玉:“你後頭這句想說的是我吧。你要知道,如今皇姓與世家在權勢上的矛盾、北地新產生的倫理道德與南方的傳統體制之間的矛盾、兵權之間的矛盾,一切都造就了行歸於周的存在
。你不用覺得怕我不肯對你說真話,因為你姓崔,你的妹妹、你的阿耶都綁在崔姓上,你不可能與行歸於周做對的。”
崔季明微微鬆開了手,她被說中了心思。她本想了解如今的局勢,明白想要迫害阿公的究竟是些什麼人,卻不料她從一開始,便被劃定了陣營。從蔣經說“天下分二,你必須要找個位置”,到阿公一次次要她歸家別再來往,彷彿她一直在想要替賀拔家出頭、替涼州大營出頭,是可笑且幼稚的。
但就算如此,崔式也沒有說什麼。他從來沒有將想法強加於她身上。來涼州一事他知道、殺蔣經一事他也知道,但崔式始終不想對她提起“行歸於周”。
崔季明面露茫然:“到底他們是個什麼樣的行事,所有的世家都在南方麼,長房也有參與麼?”
言玉道:“行歸於周最早成立,與楊、李、盧三家逃至南方不無關係。三姓獄災你或有耳聞吧,弘農楊氏、隴西李氏是自大鄴立國初始就被高祖針對過的族姓,楊氏甚至差點在高祖北上時,被滿門滅族。范陽盧氏不過是後來與李氏有通婚,又多次助李氏,才被牽連。”
崔季明表情變的微妙了起來。
楊、李。
隋、唐。
縱然後世有史家說李、楊均是鮮卑血統的旁門左道,強掛上了這兩族的名號。但他們的崛起,必定也沒少借這兩姓的勢力。
高祖原先也曾恐慌過這個啊。更何況楊李皆為北朝氏族,而殷姓則是在南地篡權後打上來的。高祖上位後,命太子迎娶宇文氏,又使改漢姓的鮮卑人歸鮮卑姓,重用北地漢姓世家,也是生怕北地族姓的不滿吧。他當年上位,有多少的小心翼翼,崔季明隔百年再看來仍然吃力。
言玉:“本來是三姓想要報復,但有前朝的事情在前頭,雖顯宗登基後承認或許高祖做的過分,但卻仍然不怎麼在朝堂上啟用三姓官員,楊李盧想報復也沒個落腳點。至後來,為了籠絡其他或強盛、或衰敗的世家,他們編出了一套謊話,一個冠冕堂皇的未來。卻不料有一大批人,覺得這謊話是可以當真的,是可以實現的。”
言玉:“各個世家經歷幾百年的沉浮,各有野心,誰都不安生。五胡亂華三百年,這牌洗的亂七八糟。如今在長安,就連三百多年前擁司馬睿東渡的裴姓只剩下一枝獨秀的裴敬羽;《晉書》上‘世載輕德,見稱於世’的庾氏如今成了鄉村野夫;自漢以來受舊族歧視的謝姓,淝水之戰揚眉吐的那口氣兒還沒完就被劉宋屠了個差不離。誰都不想成為歷史上下一個他們,楊李盧的下場已經表明了殷姓的態度,各個世族早已心懷不安。”
崔季明好似在聽著古早的傳說般,竟不知如何回答。
言玉看她茫然的樣子,嘆了一口氣:“你若是早在之前玩樂的時候多讀讀書,也不至於聽點什麼就兩眼摸黑。謝氏之後,實際上所謂的門閥時代便結束了……皇帝恢復了獨尊權威,世族有著政治優勢,皇姓贊禮充使、擢才取士離不開世族。這種表面上的光鮮持續了不過百來年,世族已經漸漸意識到,他們連這點面子很快也都要受不住了。南北不統一的時候,或許世族們還很難坐在一起說話,如今天下統一,他們的敵人變成了一個。”
言玉道:“你問我所有的世家都在南方麼?我可以告訴你,南方更像是個幌子。”
崔季明瞪大了眼:“你是說如今在長安洛陽的世族,牽連最廣?”
言玉笑:“也並非牽連最廣,但位置必定比你想的要重
。崔王鄭前朝往南遷走的僑姓高門早就脫離宗族鄉里,吳姓高門也由於江南風俗的影響,宗族關係疏遠。宗族關係越弱,意味著他們力量越不足夠團結。而北地世族關係緊密,朝堂上多有重職,甚至許多家族是前朝豪強,曾手握兵權。但北地離長安太近,官職過高而十分敏感,且如今南風盛行,朝廷上的觀念與制度、國子監的學風與思想,也漸漸往南朝靠攏。北方漢姓世族便都稱自己老家在南地,拉攏部分碎小的南方世族當個擋箭牌。”
崔季明沉默。的確,她家裡一直稱到南方是歸家,清河的宗族沒見回去過幾趟,將建康置辦的沒幾個人的宅子稱作老家,實在是有些荒唐。
北地如今是大鄴政治的中心,也唯有在南方,這些世族才能伸展開手腳。
崔季明彷彿這時候,才發現她所知世界的另一面,朝她緩緩打開了大門。
她搖頭冷笑道:“行歸於周……萬民所望。這是想天下分封諸侯呢,還是想貴族共和啊。自楊李盧南遷也快有七八十年了吧,這些年就一直沒有露頭?還是說在默默籌劃?”
言玉道:“這不是一件小事。更何況行歸於周內部摻雜著很多大大小小的世家,外頭沒個結果,裡頭先開始相互吞併起來,誰都不想做出頭鳥、墊腳石,誰都想在開局後佔盡了優勢。不過若不是袁太后帶中宗還朝時,還尋求過世家幫助,後來為了能夠□□用新政向世家妥協,行歸於周大概在中宗時期就趁亂而起了。後來各姓又協助殷邛殺死強勢的兄長,支援殷邛,暫時平靜了十年。殷邛如今突然翻臉,世家們也不滿在朝堂上與殷姓爭了,索性想要開始動手,換個玩法。”
崔季明睜大眼睛:“若你這麼說,那豈不是絕大部分的世家都牽扯其中,王、鄭且不論,或許裴、蕭、何也.......那這就太可怕了。”
言玉笑:“自然也有膽怯的、自以為可以從殷姓上撈好處的,就連已經知曉行歸於周,或參與的世家也有部分呈觀望態度。但畢竟已經不是前朝魏晉時候的世家,也不可能說動手就動手。他們也沒退路,只要開始動手,一旦輸了,各個世族怕是比前朝謝家還慘。”
崔季明輕聲道:“若是能成?”
言玉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道:“你此次歸家後,可要去見過翕公?翕公身在已有近兩年未曾見過了吧,他怕是對你印象總是那個小女孩,不知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崔季明不言,她鬆開手稍微往後靠了靠,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了。祖父怕是需要有人來接替他。阿耶曾於祖父決裂,長房已經分離太久,祖父難免將他們當作外人。而你與我說這些,是希望我能進入行歸於周?你不是恨崔家麼?”
言玉回頭望了她一眼。
崔季明忽然明白:“你在行歸於周內如此位置尷尬,又不屬於任何一個世家,你雖厭惡崔家,但怕是想往上爬唯有崔家可靠。你——”
崔季明本想說的很難聽,想嘲諷他前頭毒瞎了他,後來又想來拉攏她。可她心裡頭陡然蒸騰出一種感覺。
人活在世上,總會有有別人不計較利益站在他那邊。或是家人或是朋友、甚至或許只是片刻的夥伴或知己,或是半輩子都與他同行,或是隻能短暫的相遇給予過支援,誰的人生都有過這樣的經歷。
縱然這些都沒有,人如羊一般,在野外總要屬於一個群體才可敢說話
。皇姓是言玉不敢言的烙印,世家也將他一腳踢開,他既不屬於羊群,也不屬於虎群,他是孤零零在野外遊蕩生存的畸形怪物。
言玉活到現在像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似的,過去與未來都不會有人不計利益的支援他,站在他那邊。或許曾經的崔季明或賀拔公可能會替他說話,但畢竟有如此複雜的背景在,言玉始終認為自己是個外人,也未必肯向崔季明或賀拔公露出一點真實心意。
或是為了野心,或是不得不往上爬,他將與世間最後一點臍帶也斬斷。
再見時,崔季明也能笑著往他心裡捅刀了。
或許他做個不會表露真實心思的石頭太久了,等來了突厥後,他才漸漸感覺到。
他是個單獨的人。
來時人人厭棄,走時什麼也留不下。
縱然是殷邛怕是也比他好。至少有孩子,有過曾真心愛的人,有過少年的朋友。
如他曾無比希望崔季明能依賴他,他恨不得將她寵壞,將飯食做到讓她歡喜迷戀,將她一切都照顧的井井有條。他期望自己能成為別人生活裡重要的部分。
此刻他甚至渴盼著崔季明能恨死他,至少他在一個人心裡還能帶著情緒的存在著。
可事已至此,他不往上爬,就是隻有死路。
他心知崔季明厭惡他,他也厭惡崔家,卻不得不來取得支援。
崔季明甚至想,他以前到底是怎麼在她面前可以那麼笑出來的,是如何坐在床頭於她講一天的趣事。經歷許多事情,他是如何在她面前,維持了七八年平和溫柔的假象。
他固然可憐,可崔季明卻仍是看不清他,她仍猜不出他何時是真是假,她不知'道他會不會仍抱有歇斯底里的陰謀,還會不會突如其來的傷害身邊人。
但她知道,僅僅如今的樣子,他決不可能滿足。
可憐使得她可以不那麼恨他,卻不能使她親近他。
崔季明半晌道:“行歸於周忌憚代北軍權,所以派你來鼓動協助賀邏鶻?甚至給突厥人以物資上協助?涼州大營的細作、謀殺太子的兵力,全都是他們?我以為看不見的可怕敵人,實際與我祖父息息相關?”
言玉回頭,見她笑的慘淡,垂眼道:“這是大勢,只是你祖父有敢一賭的魄力。你本就恨我,我也不必隱瞞。協助突厥削弱代北軍一事,我參與的程度比你想的多的多。我話已至此,你心裡頭應該有選擇。你或也可以像你阿耶那般領個閒職在長安玩樂,縱然你是睿王伴讀,但也不會牽連太深。只是真的,不要再來打仗了。”
崔季明長吁一口氣:“毒瞎我,還真是為了這個跟糊弄人似的理由。”
言玉:“這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罷了。行歸於周內也有人視崔翕為敵,你是他獨孫,也有人不希望你廢了不能接替崔翕才好。而我雖養在崔家,但也被別人捏在掌心裡,不得已而為之。”
崔季明輕輕笑了兩聲:“不得已。世間原來許多的事情都能用不得已來概括。我阿耶不得已,祖父為了崔家不得已,你也不得已。世間不得已再多,也有人挺直了脊樑,走自己該走的路,夜以繼日為了渺茫的未來,未曾服輸
。”
如賀拔慶元,如......殷胥。
崔季明:“人都有不得已的時候。但不得已三個字不是這麼來用的,你是來避免責難,還是安慰自己?此事我會去考慮,兩年未見阿公,或許我當真該去見他一面。”
言玉聽到她像個大人的回答,一時竟覺得恍惚。
他說明白了很多事情,崔季明卻表現得淡淡的。這與他想象中不一樣,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預想中該是怎樣。
崔季明翻了個身,神色複雜:“再不洗頭,水要冷了。我還餓著呢,我腿上還很疼。”
言玉起身,道:“我再換水來。”
在邊境線向東的方向,有許多的事情也在同時發生著。
俱泰穿著突厥傳統服飾走出大帳,滿頭是汗,阿繼連忙迎上來,輕聲道:“成了?”
俱泰點點頭:“這位俟斤與賀邏鶻以前曾有過積怨,他提出過許多要求,又看了伺仠的親筆書信,才放下戒心。至少事成了,咱們準備離開。”
阿繼苦笑著遞上去一張拼接的紙條,道:“怕是我們還要再奔波一陣子,崔家三郎被阿史那燕羅生擒,如今身在東風鎮,主上命我們立刻潛入東風鎮附近。而康迦衛已經帶殘兵回到大營,或可能重整軍隊攻向東風鎮。”
俱泰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誰?三郎不是看不見了麼,他如何來三州一線的!而且阿史那燕羅居然會生擒?!”
阿繼:“具體的詳細訊息,紙條上未曾提及,只是主上說此事等不得,那位五少主也去了東風軍鎮附近。”
俱泰臉色白了白:“言玉!走,我們不能再等,準備快馬,叫上那快懶死的雙胞胎,如今不是玩樂的時候!”
他永遠都記得之前在涼州外的茶樓見到崔季明,笑的勉力卻還來安慰他的樣子。
而在他還為來得及報這多次救命之恩,言玉又出現在她面前了。
阿繼從未見過整日醉醺醺,或開玩笑或胡說八道的俱泰露出這樣的神情,他連忙匆匆跟上他的腳步,踏過溼漉漉的草地,往馬廄而去。
而另一邊,伺仠再三猶豫下,選擇向涼州大營遞出一封信去。
涼州大營的信使送信來,只說想要在兩軍邊境位置安排一場較為私人的會面。伺仠雖考慮過其中的危險性,但仍然帶幾十親衛前往。馬匹停留在張掖河的一道窄彎邊,已經快入夜,天色一片朱鷺色至藍色的交匯,深草沒馬蹄,天光微弱,他提著燈籠,遠山與長河都被過渡成一團邊界模糊的藍。他忍不住想起那火燒後的牙帳與回不去的故土,他硬氣了一輩子,竟然也有與敵方會面商議求和的時候啊。
遠處也響起了細微的馬蹄聲,依稀幾個燈籠靠過來,待到那隊人馬走近,伺仠心中驟然一驚。
與他來和談的,居然是賀拔慶元本人。
賀拔慶元發已花白,燈籠照亮他的鎧甲。他策馬靠攏,朝他彎腰行了個平輩之間的禮節,道:“伺仠特勒,久仰大名。”<!--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