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一恆可不知道二叔已經在考慮他的終身大事了,他在濱海火車站下了火車,看著潮水般的人流,頗有幾分恍如隔世的感覺——上次他來濱海也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罷了,現在再度來到這裡,卻覺得心境已經大不相同。
“小管——”馬路邊上的一輛警車裡,小成探出頭來用力擺手。
一段時間不見,他好像又曬黑了些,只是露出來的一嘴白牙特別的整齊亮眼。管一恆儘管心事重重,也不由得微微笑了,大步向他走過去。
跟幾個月前一樣,警車裡的人還是李元和小成兩個,只不過比起當初來卻是親熱多了。
“本來你受傷了,說起來實在不該再讓你過來——”李元有幾分歉意。
小成卻大大咧咧地打斷了他:“隊長,你還這麼客氣幹啥?倒顯著跟小管生分了似的。”他說著,還拍了拍管一恆的肩膀,“小管你說是吧?”
李元對他顯然的有些無可奈何:“你說說你——”
管一恆卻從心裡笑了出來:“李隊,沒事的,我也想過來。”
“哎——”李元笑著搖搖頭,“那你的傷怎麼樣了?”
管一恆活動了一下手臂:“您看,這不都好了麼。”
“哎,真是好了?”小成瞪大眼睛,“別說,葉先生那藥還真管用啊!神醫啊!”
管一恆冷不防到了濱海才十分鐘就又聽見了葉關辰的名字,心裡彷彿突然被人用針戳了一下,勉強忍住了,點點頭:“是很管用。”
小成沒注意他的臉色,繼續問:“葉先生呢?他不是跟你們一起去的洛陽?”
“在洛陽辦完事他就走了。”管一恆勉強回答了一句,就把話題岔開了,“這邊漁船出事到底是什麼情況?我只聽人大體上說了幾句,還不知道詳情呢。”
一說起案子來,小成頓時把葉關辰拋到了腦後:“嘿,這事也真是奇了怪,我跟你說……”
失事的三艘漁船倒有兩艘是濱海市的,還有一艘來自煙臺,都是載重一兩噸的小船。說是漁船,其實是帶著遊客去海上釣魚玩的,並不往深海走。但是三艘船的結果都是一樣的,船毀人亡,沒留下一個活口,失蹤的幾人到現在還沒找到,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是風浪翻船嗎?”管一恆雖然覺得多半不是,但還是問了一句。
小成把腦袋搖得跟撥郎鼓似的:“第一艘船出去的那天下午變了天,所以大家都以為是風浪翻船,還沒怎麼在意。但後頭兩艘出去的時候都是好天氣,說風浪翻船實在不大可能。尤其是第三艘船,那是長島的船,其實就是帶著遊客去海上玩的。當時出去了兩艘船,要去看黃海和渤海的分界線——那地方兩邊的海水不是一個顏色,也算當地一個景點。”
他說起來就滔滔不絕,“看完了之後本來要帶遊客去海上看收網的,那些人都是內地過去的,大部分暈船,所以其中一條船就在附近一個小島子邊上停了,另一艘船帶著幾個人去看收網,結果就沒回來。”
小成說著就調出地圖來:“那個網就設在很近的地方,撈幾隻螃蟹什麼的,逗遊客開開心罷了,根本不往深海里去。兩條船那距離——也就是一兩千米吧,停下來的那條船可以作證,當時海上肯定沒有起風。他們停的那個島子其實就是塊大礁石,如果有風是肯定擋不住的,但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大風。”
兩艘船相距如此之近,絕不可能一條船風平浪靜,另一條船就風起浪湧。管一恆低頭想了想:“那一帶海上有暗湧或者漩渦嗎?”
“都沒有。”小成肯定地回答,“當地警方已經調查過了,那一帶是遊客常去的地方,如果有暗湧或者漩渦,船主是不敢隨便帶人去的,畢竟去的大部分都是內地人,很多根本就不會游泳,出了事他們可擔不起責任。”
李元苦笑一下:“我們跟長島當地的警方一起分析了案情,發現這件案子無論如何也沒法合理解釋,所以就——”說起來,一個警察辦案子辦得只能寄希望於非自然現象的解釋,真是當警察的恥辱了。
管一恆倒不這麼認為:“有時候事實確實如此,能從這方面考慮,總比把案子懸置的好,否則十三處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沉吟一下,“我想去看看那幾艘船。”
兩艘小漁船停在船塢裡,小成指點著說:“從海上拖回來我們就沒動過,找了有經驗的漁民來看過,都說是被風浪打成這樣的。”
漁船的圍欄被打彎,船艙裂開,包著鐵皮的船底也有凹陷,有一艘甚至連龍骨都斷了。管一恆仔細看了看,指著船底問:“這也是浪打的?”
“說是近海有礁石,礁石撞的。”小成已經把這兩艘船從頭到尾都研究過八遍了,對答如流。
管一恆微微搖了搖頭,乾脆跳進船塢,繞著船仔細摸索起來。小成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跳下去:“你覺得有什麼不對?”
“只是懷疑……”管一恆深吸了口氣,“這船上腥味夠大的。”
“漁船嘛,天天擱魚蝦蟹貝的,還有海水,腥味都滲到木頭裡頭去了,刷都刷不乾淨。”小成生長在海邊,對這味道早就習慣了,並不以為然。
“既然是帶遊客出來玩的,腥味這麼重似乎不大合適吧?”管一恆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在縫隙裡細細摸索。
管一恆這麼一說,小成才發覺:“……好像是這樣……”畢竟來的外地客人可不像他這樣,早就適應了海腥味兒。
兩個人彎腰躬背地檢查著船上每一條縫隙,小成一邊摸索一邊順口問:“你這次來,怎麼沒帶你的劍?”
管一恆心裡又抽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小成一撇嘴:“看你的包就知道了,根本沒撐起來嘛。”
管一恆吸了口氣,淡淡地說:“我之前辦錯了案子,被扣下了天師執照,暫時不允許再用法術,所以宵練劍也不能帶了。”
“什麼?”小成大吃一驚,“為什麼?是因為文溪酒店的事嗎?是不是那個姓費的和姓董的背地裡搗鬼?”
他的猜測當然與事實離得很遠,但從某個方面來說,說他的停職與費準和董涵有關也不算錯,管一恆也就含糊地嗯了一聲。
小成氣得一拍大腿:“我就知道那兩人不是好東西!什麼玩藝!自己沒本事,還看不得別人好……”他滔滔不絕地罵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我們這次請調你過來,是不是——不大合適?”
“沒什麼。”管一恆抬頭對他笑了笑,“處罰的決定是天師協會做的,我這次過來是為國安十三處工作,沒什麼不方便的。正好,我還想拜託你幫我點忙。”
“什麼事你儘管說!”小成大拍胸脯,“咱不說赴湯蹈火,但是有十分勁絕不只用八分!”
管一恆被他逗得一笑,正要拜託他幫忙調查葉關辰,手上忽然一頓:“有東西——”他把手伸進龍骨斷裂的位置,從包船底的鐵皮縫隙裡慢慢扯出來一點東西。
“這,這是什麼?魚鱗?也太大了點吧?”小成驚訝地看著管一恆手裡的東西。
這其實只是半片鱗片,但已經比普通湯匙還要大,可想而知完整的鱗片至少得有碟子大小,那魚得有多大呢?
“近海這一帶,可沒這麼大的魚!”小成到底是本地人,對沿海一帶的漁業也略有了解。
“恐怕未必是魚。”管一恆把半片鱗片收進密封袋裡,那股濃郁的腥氣立刻減輕了許多,“拿回去查查資料比對一下吧。對了,失蹤的那幾個人,什麼線索都沒發現?”
“沒有。”小成嘆了口氣,“連件衣服碎片都沒留下。已經發現的幾名死者都是淹死的,也沒有外傷。”他看了一眼這巨大的魚鱗,“如果是被——吃了……但是打哪兒來這麼大的——東西呢?”
這個問題至少現在是沒人能夠回答他的。回到局裡,鱗片交給了法醫小宋,小宋馬上去調出各種魚類的鱗片資料開始比對,管一恆則和小成去洗手。
“這味兒真奇怪——”小成聞了聞自己的手,皺起眉頭,腥氣沒洗掉多少,還有股子臊味兒,“怎麼跟動物園裡的味似的……”
“所以說,那多半不是魚。”管一恆直接用手去抓的鱗片,現在手上的味兒比小成的還重呢,他聞了聞,忽然把手伸到小成面前,“你聞!”
“什麼啊!”小成馬上捏住鼻子,“我可不聞——”但他忘記了自己手上也是這味兒,這一捏之下,連臉上都有味了,“我的天哪,這得多久才能散……”
管一恆仍舊伸著手:“我是說,你聞聞我手上是不是還有別的味道!”
小成看他神色嚴肅,只好湊上去仔細聞了聞:“天吶簡直臊臭,哪有什麼——哎?”他抽抽鼻子又狠狠聞了一下,“好像真有股別的味兒,怎麼說呢,好像汽油的味兒,但又不大像,挺臭的……”
管一恆果斷收回了手:“幫我查查,渤海灣裡這一年來有沒有別的船隻失事。不光是翻船死人的,比如說突然遇到風浪導致船體受損,哪怕沒死人,你也幫我列出來,尤其是出事的地點,一定要詳細!”
小成叫苦連天:“哪有這種訊息啊……你不是海邊人不知道,船在海上遇風浪簡直不要太尋常,只要不死人,誰還會上報啊。”
“那就只查有人員死傷的,這總可以吧?”
“好吧好吧,我去試試。”小成知道管一恆不會無緣無故要這些資料,“你是想到什麼了?”
“我覺得——”管一恆又聞了聞自己的手,“這像是石油一類東西的味兒。”
三個小時之後,小成和小宋同時得出了結論。
“這個恐怕不是魚鱗。”小宋在電腦上比對各種魚鱗比得眼都酸了,“至少渤海黃海附近的已知魚類裡,沒有一種的鱗片跟這個相同。而且,也沒有這麼大的……我又跟各種海蛇類比了比,倒是有點像,可也不全相同。”
自打上回出了個“螣蛇”,小宋對蛇可是夠上心的,特地找了資料出來比對。
“對了,這個味道非常奇怪,除了有魚類的腥氣之外,好像還有獸類的臊臭氣味。另外,我把它用水沖洗了一下,沖洗的水中有殘餘的石油成分。”
“果然是有石油成分嗎?”管一恆眼睛一亮,“小成?”
小成抱著電腦過來:“來了來了。我找了近兩年的資料,凡有人員傷亡的情況我都註明了,其餘的可實在無能為力,你看圖吧。”
電腦螢幕上,渤海灣彷彿一塊藍色的寶石,上頭一個個的紅色圓點就是船隻出事的地點,稀稀拉拉的也看不出什麼。
“能不能按照出事的時間順序標明一下?”
苦命的小成只好再來一遍。不過這個過程沒有耗費很多時間,而且當他用漸變的顏色來表示時間順序之後,這張圖忽然就有了變化。
“這個,這個路線是移動的!”小成瞠目結舌,對自己做出的圖大吃一驚。
的確,雖然十幾個圓點乍看沒有什麼規律,但做成漸變的顏色就能看得出來,它是一條移動著伸長的線路,從渤海灣深處直指向海岸。
“渤海灣石油洩漏是哪一年?”管一恆心裡已經有數了,“能不能從那個時候開始標?”
那至少還要查兩年的資料,但小成也已經看到了光明,頓時不覺得累了:“是2011年,我現在就弄!”
“你是說,這個跟石油洩漏有關係?”小宋還有些糊塗。
“嗯。”管一恆盯著電腦螢幕,“我懷疑這個東西本來藏在海灣深處,是石油洩漏之後才把它逼向了海岸。”
應該說他的猜測十分之靠譜。小成新補充的地圖上,一條延伸的線很明白地證實了他的話,線的起點正是石油洩漏的地點附近。
“渤海灣裡水產豐富,所以這東西從前並不出現傷人,或者說並不經常出現,否則不可能這麼久都沒人發現。”管一恆看著那條線,末端就是長山島,“我們恐怕要去長島看看了。”
“可是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小宋還是稀裡糊塗。
管一恆搖頭:“我也不知道。”海中的生物實在太多,但他隱約覺得,極有可能又是一隻妖獸。不過這次,他得好好做準備。
長島又叫長山列島,由三十二個島嶼組成,其中最大的一個叫做南長山島,一般來旅遊的客人大都住在這裡。
管一恆和小成兩人由當地警方介紹,住在了一戶人家開的小旅館裡,這戶人家姓範,家主就是當時跟出事的漁船一起出海,最後停在島礁旁邊而逃過一劫的船主,至於出事的那條船,則是他們鄰居的。
範船主這幾天精神都有些不大振作,畢竟兩家做了幾十年鄰居,又一起開旅館,現在莫名其妙就死了人,連生意也受到了影響,怎麼可能不頹喪。
“這事真是……”範船主低著頭,粗糙的大手來回地搓著,“老王出海多少回了,從前沒辦旅館的時候,我們兩個天天下海去打魚撈蝦的,老王那水性——往海底下一鑽,撈鮑魚海參什麼的,連個換氣管都不用帶!這也不知道怎麼就……”
船翻了,老王和一名遊客的屍體到現在都沒找到,只有另一名遊客的屍體被發現扣在翻倒的船底下,撈了上來。
說起這個,範船主總是不敢相信:“老王的水性,船翻了也一樣能游回來,怎麼就能找不著了呢?”
管一恆簡捷地說:“明天您帶我們去出事的地方看一下吧。”聽了範船主的話,他更加肯定這絕不是簡單的風浪翻船事件了,“對了,我今天過來的時候看見遊客還是很多?出了這樣的事,警方是不是清一清場比較好?”
帶他們過來的警察苦笑:“那怎麼可能啊,現在正是旅遊旺季呢。如果清場,經濟損失不說,還會引起恐慌的,連以後的旅遊季節也要受到影響了。”
這種事小成是很理解的:“哎,是很麻煩啊,但是不是也通知一下各家船主,出海的時候小心些。”
這一片漁家全都開辦著季節性的小旅館,管一恆跟範船主說著話,外面已經走過了好幾撥過來住店的遊客,他偶爾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就站了起來。
小成嚇了一跳:“怎麼了?”
“我出去一下!”管一恆來不及解釋,拋下一句話,連門都來不及走,直接從窗臺上翻了出去,幾步搶到院門口往外看去。
村子裡的路本來就窄,旁邊小旅館來了一個旅遊團,三十幾個人把院子和大門外的一段路都站得滿滿的,在夕陽的映照下,一眼看過去全是笑嘻嘻的臉,還有幾個孩子大呼小叫地跑來跑去,好不熱鬧。
“看見什麼了?”小成也從屋裡趕出來,從管一恆身後伸出腦袋看了看。
“沒什麼,也許是眼花了……”管一恆嘴上這麼說,手卻牢牢抓著大門的門框,腳下不動。他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看花眼,剛才從門口一晃而過的人影,肯定是葉關辰!自己中午才到長島,晚上他就出現了,難道僅僅是巧合?
管一恆不由自主地又抬手捏住了胸前掛著的那顆貝殼,他很懷疑這東西是個定位器,葉關辰靠著這顆貝殼可以追蹤到他的行蹤,之前在北京的時候他就想過丟掉,但到最後還是沒有下得了手。
安排了明天一早的行程,今晚暫時就沒有什麼事了。送他們來的警察看管一恆神色沉鬱,小心地提議:“要不要晚上去九丈崖或者月牙灣轉轉?就在北長山島,從這邊過去也不遠。最近開發出來的夜遊專案,也挺有意思的。”
“行啊。”小成還記得管一恆被扣下執照的事兒,以為他是為了這件事悶悶不樂,馬上附和,“說起來我還沒來過長島呢,聽說九丈崖很好玩的。”
警察一聽,馬上更熱情了:“是值得一看的,白天有白天的好,晚上也有晚上的好,就是要小心點。”
小成都這麼起勁,管一恆也不想掃他的興,而且長島周圍也是要探查的,去九丈崖看看也好。於是兩人稍微一收拾,就跟著警察出去了。
九丈崖屬於海蝕崖,崖壁綿延四百餘米,算得上山崖險峻,岩礁棋佈。崖壁的石質組織比較罕見,有特殊的磚紅色和暗紅色,在白天看起來十分顯眼而美麗。
管一恆幾人到九丈崖的時候天色還沒全黑,天邊還留著一線金紅的夕照,映在紅色的山崖上就更為鮮豔。遠遠的就看見有不少人在遊玩,警察頗有些得意地指點著給他們解說:“主崖那邊叫做峭壁燕梭,上頭有很多石窟石穴,棲息了許多水鳥。那邊那個寶塔一樣的就是九疊石塔,您看那九層多麼明顯,像不像一座塔?往下有不少海蝕洞,其中最大的兩個叫八仙石洞,寬敞得很。不過一會兒天就要黑,海蝕洞就儘量不要下去了,雖然現在增設了照明,但畢竟下頭挨著海呢,這邊的水又深,石頭又滑,容易出事。”
管一恆和小成也沒有那種越是不讓幹越要乾的彆扭勁兒,聽了這話也就點點頭,只在九丈崖上面觀賞。天色將黑,不少水鳥歸巢,投進崖壁上的石窟之內,也頗可一觀的。
雖然是夏季,天黑得晚,但太陽徹底落下去之後,天也黑得很快。四面的燈都亮了起來,再看九丈崖就有幾分陰森了。管一恆正打算回去,就聽旁邊一個旅遊團在集合,幾分鐘之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尖叫了起來:“苗苗呢?苗苗呢?誰看見我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