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過後,天氣轉涼。
玄空來到鎮上,可這一回,和尚並非一個人來。
江燕雲修養十日,身子已然全好。這陣日子,和尚唸經,他便去練劍;和尚洗衣,他便去打水;和尚做飯,他自去後院劈材,今日玄空要去鎮上義診,江燕雲戴了斗笠,亦跟在和尚身後走去。
一如往日,等和尚的病人眾多。玄空為人把脈,寫下藥帖,忙時偶爾朝另一頭看去,只模糊見到一個身影倚在不遠處的樹上。
“小師父,你剛才說,我這病究竟是——”
玄空驀然回神,忙溫和說:“你這是津中生火,這祛火的藥材服上三日,便能好了。”這才專心診病,不再分神。
這日求醫者眾,但卻比往日還要快看好。玄空看完最後一人時,江燕雲便向他走來。玄空見天色尚早,便說:“貧僧要去集市採買一些物什,施主可要同行?”
江燕雲道:“那便同去吧。”
鎮上的集市自然比不得京城熱鬧,卻也有許多新鮮的小物件。江燕雲同和尚一路走來,倒也不覺煩悶。而這陣子,鎮上的氣氛似乎又比先前還要活躍一些。
“……那無名俠客便將賊人給擒住,那賊人極其狡猾,假意受擒,後頭有三個嘍嘍悄然靠近——”說書的周圍聚著好些人,只看那老頭兒拈著須說得口沫橫飛:“各位無需緊張,俠客武功蓋世,自然早料到了這點,他這招就叫做將計就計,等這幫暗裡的人都出來,三招兩式,一網打盡!”
原來,那山寨被挑的事情已經傳開。雖然這事兒過了大半月,鎮上仍有不少人議論紛紛:“幾十條人命不留一個活口,但是你們可又知道,那個雄霸是什麼下場?”雄霸正是那幫山賊的頭領,最招人恨,只聽那人神神秘秘道:“我聽說,那雄霸死前被人刀刀凌遲,皮肉不剩,還說,那哪裡是什麼俠客,分明是那些賊人作惡多端,招來羅剎索命!”
玄空悄聲看去,便見江燕雲目光微暗,神色難辨,他腦子一轉,抓住男人的手臂說:“施主,這兒有家店,我們進去一看。”江燕雲回過神來,看了眼和尚放在胳膊上的手,目光清明地應了一聲:“嗯。”
玄空帶著人一腳踏進這家布料鋪子裡,出家人都是粗布麻衣,用料極省,他本意是想讓江燕雲避開那些流言蜚語,也不好就這麼踏出去,故也帶著他假意看看,然而他接著又想到身邊的人來——江燕雲只有身上這件衣裳,洗好乾了便換,玄空拿了先前香客留下的衣服予他,江燕雲並未換上,想來他原先也該是個極其講究之人。
玄空挑了會兒,便看中了一件月白的成衣——那衣服上頭繡著雲紋,極是雅緻,不知怎的,玄空覺得沒有比身邊此人更適合它的人。只是,這料子的價格,怕是不便宜……
“小師父,稀客啊——”秦掌櫃從裡頭走出,見著了和尚,便高興地迎了上來。他如今紅光滿面,看來母親的病已經大有起色。玄空唸了一聲佛,同掌櫃寒暄一二,這秦掌櫃極是有眼色,讓人將成衣取下,要送給和尚。
“這千萬不可——”玄空兩手推拒,秦掌櫃卻說:“這料子是先前林員外裁剩的,只足夠做這一件,放著也賣不出去,若是對了小師父的眼緣,自是極好。”玄空推辭幾下,奈何盛情難卻,兩人僵持一陣,最後還是勉強付了一半的錢。
他抱著衣衫出來,見到了江燕雲。
“江……施主。”玄空見他瞧來,就將手裡的包裹送了出去。江燕雲似是沒料到這衣服是買來贈予自己的, 他打量了眼和尚,就看那件寬大的僧衣已經洗得發白,袖角還破了個洞。
江燕雲遲疑一瞬,便收下道:“多謝。”然後又問:“回了麼?”
“回。”和尚笑著應道。錢囊已空,自然是該打道回府了。
×××
是夜,玄空正在屋內抄經。
這是和尚每日的修行,經年累月,抄下來的經文已經有一櫃子那麼多了。玄空寫完最後一個字,方放下筆來,在燭火下拿起來一覷。
每到深夜,他便想起師父。師父說,他無佛心,命他離寺到外遊歷。
一開始,他是不願的。
“那弟子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玄空問道。
無空法師由蒲團上站了起來,走至木欄前,瞰望眼前的水秀山景。他說——到時,你便會知曉。
言猶在耳,時過境遷。師父的話,就如這些經文,不管抄了多少次,依舊難以參悟。
和尚收拾東西,本欲就寢,忽然門被叩響,屋外響起一聲:“在麼?”
玄空一怔,遂起身去開門,便見那人立於門前,手裡拿著一個酒壺,身上縈繞著醇香酒氣。
他二人同坐於簷下,江燕雲已經喝過一罈,臉上帶著幾分酒意,月光皎皎,他終不再那般拒人於千里。
“酒為遮戒,出家人碰不得。”玄空扣住杯子,好聲言道。
卻看身邊此人眼波流轉,目如朗星,也不知是真醉假醉,可到底不若白日清醒。他又倒了一杯,卻將這酒往外一濺,灑在落花上,風姿瀟灑。
江燕雲對著嘴壺又喝了一口,問:“不知小師父是何方人士?”那聲小師父帶了幾分調侃之意,玄空聽了面上一熱,只道自己於碧落寺修行,奉師命到外遊歷,算下來也已有四年。
酒意醺人,江燕雲今夜也難得多話起來,聽到玄空提及師父,便問:“那你自出生就在寺裡?”
“自然不是。”玄空道:“貧僧亦有俗家父母,只是貧僧幼時體弱多病,於寺裡調養方好了一些,師父說貧僧佛緣甚深,若是受戒可免災厄。”當時玄空雖年幼,卻能記事。父母為保住他的命,忍痛割愛,當年分離時的情景猶在眼前,直到後來父母又有了其他兒女,玄空這才慢慢斷去塵緣。
江燕雲並未想要提起傷心事,轉而道:“玄空是你的法號,那你的俗名又是什麼?”
“貧僧離家甚早,大名未取,受戒之前,師兄們給取了……一個小名。”
江燕雲問:“是什麼?”
和尚抬手撓了撓腦袋:“是……石頭兒。”
聽到這名兒,江燕雲便想到那光著腦袋的小小沙彌,瞧那腦袋露出了青茬,可不正是顆小石頭麼?他想到此,遂笑出聲來。玄空望著那抹笑,只覺這人纖塵不染,非世上凡人所能比擬,不覺痴了。
“那以後,我來叫你石頭,”那眼角帶著醉人醺意,江燕雲捏著酒罈一笑:“——你就叫我阿江吧。”
第30章 番外 《無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