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批連著幾位陪審的欽差一起來了宛北。
再往後些日子,臬司衙門有得熱鬧,織造局亦有得熱鬧。
李行致一要避嫌,二他並不大愛搭理這些事。官場爭鬥歷來如此,不是你拉我下馬就是我推你落水,其間也並非哪一派乾淨得徹底,哪一派又髒得徹底。說到底這大仁大義黑白曲直並不是那樣容易能清楚劃分,李行致想不透徹便退避三舍,飲酒作樂花前月下,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須盡歡。
近日常愛約懷旻,叫他一同結交些朋友。懷旻自不會拒絕,這些人都是宛北的巨賈,都是將來能把銀子翻番的籌碼。
“我這位嵇兄弟,最善書法,當朝無幾人能比得上。趙老闆,恭賀你城東的鋪子將要開張了。不若趁此機會討幾個吉字?”李行致剛與諸位歇了酒盞,嘴得閒,便捧起懷旻來。
這趙老闆酒過三巡,興致正酣,立馬接他話捧場:“我今天來得巧了!不知嵇兄弟可有美意,題一二字?”
“這……這是李兄過譽了,我若有他吹噓的才學,早考功名去了。此時賣弄,豈不是要現原形,當眾出醜?李兄不厚道,當罰三杯!”懷旻心想他老要將自己擺在個伯樂的位置上,可我並不願做千里馬,便酒桌上灌他幾杯教教記性。
眾人一旦找到勸酒的噱頭,一哄而上,三杯後又是三杯,直到方才那趙老闆說了一句話,大家才又記起事情的原委來。
他說:“嵇兄弟也不免貶低了自己,就算是他拿你吹了牛,可如今宛北也都在傳你那沐香記的題字人,想來便是你罷!莫要推辭,請替我隨便寫寫就是!”
懷旻客客氣氣同他一笑,不再推拒,言道:“既是討彩頭的字,我題就是,讓諸位見笑了。”
李行致從酒盞裡被救出來,不知趣,暈乎乎地還直說嵇兄不仁義,只應他人的不應自己的。李行致原比懷旻略大些,是出於敬重才稱他為兄,懷旻一直來按輩分也喚他為兄,兩人一直兄來兄去沒個高下。
此時懷旻見他被酒暈了頭,搭好臺階下卻被他來拆了,沒好氣地便佔他便宜,“李賢弟酒後之言算不得數,來日忘了只說我不要臉,捧自己上天。”
眾人鬨笑道是個理,罷了又找理由灌酒。
不多時,下人抬來一方案臺,並上文房四寶,磨墨平宣。懷旻想了想,題了“昌順”二字,是個開張的好彩頭,直白明瞭,沒哪些虛頭巴腦的噱頭。
時人首推行楷,便仿王右軍的字來寫,自己也熟稔。那趙老闆來看過直說好,立馬叫人拿去裱了開業送去店內掛上。
夜深,眾人皆散去。懷旻與李行致告別時,他醉醉醒醒已好幾遭,人不清醒,告辭也說不清,就一個勁地拉著懷旻的手唸叨:“妙手,好字……妙手,好字……”
懷旻被他摸得直噁心,扯了他的手給下人攙著。
“改日再會,天涼,不必遠送。”其實是怕他再纏上來。
走出沒兩步,李行致叫住他,神色似有幾分清醒,撇了下人到懷旻跟前。
“我愛極了嵇兄的字,若是因此使嵇兄困擾了……我以後會收斂些。”三分將醒,七分醉意。
懷旻聽了這話心裡五味雜陳,不忍看他眼睛。別過頭去,措辭半天,只說:“你不必……”
話掛在一半,再說不下去。說“不必這樣愛我的字”?還是說“不必收斂些”?
李行致便不等他說完,回頭知會下人:“去我屋子裡取件衣服來給嵇老闆,再用家裡的車送嵇老闆回去。”
下人應了抬腳就跑去辦。
李行致再轉回身時,抬頭望上夜空,“你瞧,月色倒好,可惜你就要歸去,只能共賞片刻。”
懷旻往天上望了一眼,當真好月色。
正是上弦月,半面冰鏡照四方。
下人取了衣物來,李行致接過,抓著衣領抖開。忽頓了頓,覺得不對,又攏在一起,遞到懷旻手上,恭敬道:“嵇兄,夜深風涼,加件衣。”
懷旻謝過,不拒他的好意,拿著衣服踏車離去。
一路上一直在計較,白天自己是否做得太過了?往後還是要對他禮待些好。
可這以後各自都有事要忙,就沒有機會交集。
日子平靜得掀不起一點波瀾。宛北這一潭靜水忽被小石子激起漣漪,是近日陸巡撫來,據說是來領審一樁要案的。
懷旻託施齊修打聽了幾句,據說,這與巡撫臺同行的,還有他的公子。
真是冤家,上次險些要了自己的性命。千萬不要遇上,阻了自己的財路可如何是好?
22
陸柯宗此次並不是陪他父親來的,而是陪剛過門的妻子回門見岳丈。說來,宛南宛北最近也將這事傳開了,真乃金玉良緣,人間佳話。
兩家祖上是世交,同地為官,兩人未出生就訂了這一樁姻緣。後又一處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自陸巡撫飛昇,兩家門不當戶不對,便都有了將口頭婚約作罷的意思。
直到那阮家小姐盲了目,這陸柯宗仿若一夜之間被痴情種附了魂,言道:“她盲了雙目,嫁與他人日後必遭嫌棄。縱一日安生,一年安生,難保日日年年都能安生。這世間能愛她,護她,此生不渝之人,唯有我。我定不負她。”
拗不過本就有婚約,二人幼時情意不淺,這樁婚事再不提門當戶對四字,和和美美結了親家。
懷旻聽了這故事拍手直言感人肺腑,就差當場濺淚,為二人寫上一段戲文流傳千古了。
真是絕妙,一個能把瘦馬當人看,一個連瞎子也拼了命要娶。對自己就可以草菅人命,肆意侮辱?想必我懷旻定是這世間第一大禍害,人人得而誅之。
自己是被迫賣過身子,不大幹淨,但也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便被人置於如此地位,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雖這樣想,但懷旻並不恨他們,只是嘲諷。要說恨,平生最恨的是藍派,其餘的在它面前,全得靠邊。
父親得罪藍派無數,不知是誰恨他滿門如此深,栽贓嫁禍害死父親,還不惜花這麼大功夫,把自己從發配的路上劫下,賣到永樂苑。
無力參與雪恥大計,真是此生第一大遺憾。
施齊修曾如此迴應他:“你就是現下立馬去科考,能官至幾品?能任何職?割除爛肉已指日可待,你若一心只為倒藍而入朝,我勸你還是細細思量後,再做決定。”
織造局的案子如他所料,已經攪渾了水,狗咬狗一團亂,康岐安手中一本爛賬是時候派上用場了。施齊修修書與他,過些日子要請他來宛北一趟。
宛漕運總督歷年來生絲運輸貪墨幾許尚未捋清,立馬又是鹽運的渾水一桶潑到身上。宛南鹽運使這些年各種干係錯綜複雜,也是個撇不乾淨的主,兩人都自顧不暇,乾脆互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