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氣得打顫,咬牙道好,“你果然好見地,若不是因為愛慕你,我為什麼要封你為後?早早同烏戎聯姻,攻打綏國更是不費吹灰之力。我何必……何必要像現在這樣,弄得裡外不是人!”
他到底還是有些後悔的,要為自己草率的愛情付出代價。她不想再同他辯駁了,垂下了兩臂搖頭說:“到此為止吧,我很累,沒有力氣同你爭吵。經過了這麼多事,我厭煩了,我想你也一樣。”說著癱坐下來深深喘息,“官家,我與你相遇就像命裡的劫數,只有分開才能各自安生。你終要一統中原,開創盛世的,我阻止不了你攻打綏國,也做不到立在你身旁受萬國朝賀。我曾經說過,你需要一個能夠同你平分秋色的皇后,那個人絕不是我。乳孃的死叫我徹底看透了人心,今日你能犧牲她,有朝一日也可以犧牲我。既然都已經撕破臉皮了,還裝什麼偽善呢!你走吧,我永遠不想再見你……走吧!”
她越是平靜,他越覺得無望,“這件事,我早晚會給你一個交代。”他慢慢靠過來,眼神哀傷。他說,“皇后……穠華,我一直叫你皇后,哪怕頒佈了廢后詔書,你還是我的皇后。我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即便我們之間誤會重重,我也從未停止愛你。我雖是皇帝,同樣有身不由己的時候,請你體諒我。我攻打綏國是大勢所趨,我不動,敵則動,難道你願意在垂垂老矣的時候過動盪的日子,讓我們的子孫去應對戰爭麼?”
他將手壓在她手上,她萬分的反感,無奈推不開他。他簡直有些無賴地靠上來,強行抱住她,然後一手在她背上輕拍,盡他最大的努力喋喋安撫,“別急……別急……乳孃沒有了,你還有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們重新開始。明天天一亮你就跟我回宮,跟我回柔儀殿,我們一心一意過日子,好不好?”
他又在勾勒美麗的畫卷,在她痛失春渥以後。難道春渥的死是為了換來她重回禁中麼?她似笑非笑望著他,“我跟你住在前朝?你不怕太后殺來?不怕被言官的唾沫淹死麼?”
他是橫了心,發生這麼多事,他開始反思。她在瑤華宮並不安全,天上地下,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藏匿她了。所以不如回他身邊來,他再也經不起打擊了。
他用力攏了她的肩,“交給我,一切有我。你只要安安穩穩的,我心裡就有底了。”
她唇角綻開譏誚的花,“以什麼名分留在柔儀殿?是皇后?靜妃?還是悟真?”
他臉色微變,“暫時要委屈你……”
她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控制住情緒,看看這男人無恥的嘴臉,江山美人一樣都不願意放棄,天下的好事全被他一人佔盡了。
既這麼,就先裝作屈從吧!宮裡是不能回的,穩住了他,讓他將班直撤走,這樣她和金姑子她們才好順利逃脫。要長途跋涉,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車馬乾糧都需要籌備。欲爭取時間,就必須同他周旋。
邀寵諂媚是她的強項,不需要說話,抬起兩臂扣住他的腰,就足夠了。
他簡直受寵若驚,原來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難以挽回。相處那麼久,他知道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還念著她的好,曾經她願意替他擋刀……他忽然驚覺,為什麼他一直懷疑她,明明她很早以前就用行動證明了。
他心頭抽搐,抱著她,眼圈不由發紅。感謝她還願意給他機會,他已經多久沒有同她這樣親密了?她不在身邊,他覺得自己是半空的。有時候忙起來整日整夜不睡,可是總有踏進柔儀殿的時候。回到那個共同生活過三天的地方,才知道從未忘記過。
他顫抖著,用盡所有的力氣抱她,“皇后……皇后……”然後聽見她低低應了聲官家。
她讓開一些,騰出位置來,“上床吧,凍了這半天。”
他很快蹬了烏舄挨在她身旁,仔細看她的臉,將她的手合在掌中,“我會命人好好安葬乳孃的,以後她的兒孫也會盡量優恤,凡有能力者可以入朝為官,你看這樣好不好?”
她點頭道好,“我是乳孃一手帶大的,沒有她,我活不到現在。她死了,比割我的肉還叫我痛,所以一時氣衝了頭,對你大呼小叫,還打了你……”
她突然轉變了態度,難免令人惶惑,但他不想懷疑,甚至已經替她想好了原因。其實她本就是個簡單純粹的人,只是近來太多的事,讓她疲於應對罷了。人到了窮途末路,反而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她沒有了乳孃,沒有了親人,除了他,還有誰能夠依靠?
或許是不得已的屈服,心裡再不情願,總要活下去。他不在乎她對他的感情是不是已經不如從前了,只要能夠在一起,她總有一天會回心轉意的。只是提起先前捱打,他多少有些尷尬,說不要緊的,替她將枕頭擺好,“躺下罷,背上別受寒。”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淚,她對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她已經分辨不清了。她在安樂窩裡長大,因為沒有母親,爹爹對她加倍的寵愛,她不知人間疾苦。入了禁庭的幾個月,一次次經歷各種各樣的困難,她開始學著自我保護,有半點異動,立刻就要武裝起自己。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她沒有機會慢慢成長,一切都要快,趕快學會忍耐、趕快學會周旋、趕快學會算計……她現在的確是恨他,就算乳孃真是被假冒的御龍直帶走的,也與他難脫干係。為什麼汴梁城裡有人敢冒充皇帝親軍?就是因為有他的庇佑,有恃無恐。當權者一旦失了公允,她還怎麼去相信他?也許他必須委曲求全,所以要求她即便死了最親的人,也要同他一樣隱忍。她做不到怎麼辦?遷怒他,恨他,同時又覺得難過。跳出這場紛爭,冷靜下來發現,終還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某個觸控不到的角落裡孤零零地燃燒。
她閉了閉眼,霎去眼裡的淚,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打疼你了麼?”
他說不疼,努力裝作無所謂,嘴角卻扭曲起來。有時候強硬對強硬,反倒可以挺直了脊樑。一旦受到安撫,錚錚鐵骨會轉變成委屈傾瀉而出。二十三年的人生,他也是從艱難裡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他沒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有今日都靠他自己咬牙奮進。他算不上守成之君,先帝交到他手裡的本就是一副爛攤子,是他咬緊了牙關把局勢扭轉過來的。然而政務上可以披荊斬棘,感情上有致命的缺陷。他缺少了同齡人的圓滑和世故,和穠華是他的第一次。她曾經自詡經驗豐富,不止一次地嘲笑他,可是他卻覺得很好。確實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至少他專一,他全心全力地回饋她了。
他活了二十三年,從來沒有哭過,男兒有淚不輕彈,他記得太傅的話。誰知遇到她,一切都變了。她給他快樂,也給他傷痛。想起那次同遊延福宮,滲透進肌理裡的美好,恍如隔世。以前越幸福,對比之下現在就越覺得痛楚。不想讓她看見他窩囊的樣子,他別過頭說:“我不怪你,別放在心上。的確是我不好,我這陣子忙於前朝,好多事情忽略了。我以為你離開禁中對別人沒了威脅,暫時可以確保安全,可是出了苗內人這件事,莫說你,連我也恨我自己。”
她不接他的話,慢慢把手挪下去,橫穿過他的胸膛,“我們有多久沒有在一起了?”
他算了算,“三十七天了,從香珠那件事起。”
她把臉枕在他肩頭,輕聲說:“才三十七天,我以為好幾個月了……”
他給她擁了擁頸間的被子,愧怍道:“是我失策了,讓你忍受了這麼久。”
她的手握起來,緊緊攥住了他的中衣,“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彼此都有錯。我曾經希望你不要攻打大綏,三國鼎立的局面也不要改變,我們兩個好好的。”她苦笑了下,“這樣也許很不長進,可我真是這麼想的。我不如你懂得居安思危,我只圖眼前,奢望著至少三十年內我們之間沒有芥蒂,沒有立場上的衝突。我爹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說,女孩子不需要滔天的權力,只要身正心正,將來找個疼愛自己的好郎君,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就是福氣。我一直記著爹爹的話,甚至和你成親啦、相愛啦,我也是朝著爹爹給我設想的未來努力。可惜後來發現他說得不對,他的話只適用於民間,入了禁庭若還遵循,只有死路一條。可我實在是學不會?所以不打算回宮了,想留在這裡。”
他聽了很為難,“瑤華宮只怕不安全,萬一再出事怎麼辦?”
她說:“我出不去,總不見得有人闖進來抓我。乳孃剛去世,我要給她打醮超度。她教養了我十五年,我不孝,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些了。”
他沉默下來,再三的權衡計較,她實在不願意,他也不好強迫她。便道:“這裡禁軍把守鬆懈,放把火就亂了陣腳,若有強敵來襲,只怕不堪一擊。你既然想留在這裡,那我再增派人手,務必保你安全。”
她眼裡一暗,這樣的話想脫身就難了。不過不能急著反對,要是立刻說出來,只怕會遭他懷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兩個人一頭睡著,貌合神離。穠華不確定乳孃究竟是誰下令殺的,如果不是他,不外乎宜聖閣中那一位。可他卻萬般不願鬆口徹查貴妃,難免讓她冷透了心腸。對他來說春渥只是個普通宮人,可對於她,春渥是所有溫暖的來源。她很急,恨不得立刻抓出元兇血祭春渥。她枕邊的人呢,一再的表明自己多愛她,多憐惜她,可是同他擴大版圖的野心相比,她那點報仇雪恨的願望微不足道。
他翻過身來,嗓音哀哀的,“皇后,讓我看看你。”
她無奈同他對視,他的目光婉轉在她臉上流淌,雙手捧住那瘦弱的臉頰,輕聲說對不起,“我是大鉞的君王,卻讓自己的女人受那麼多的苦,我枉為人夫。”
她慢慢浮起一層淺笑,並不回答他的話。也許他是一個好皇帝,但無法給她期待的愛情。說他有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談不上誰對誰錯。怪造化弄人,本來最相配的一對,因為身份的懸殊不能在一起,固然遺憾,但也無能為力。
“我可以親親你麼?”他問得戰戰兢兢。
即便她和他面對面,沒有親密的接觸,心裡總是沒底。他或許是真的幼稚,不敢問她眼下的溫順是不是出自真心,只能從側面證明。親她一下,如果她不反對,應該可以相信一半了。他在這場愛情裡這麼卑微,他由始至終都是愛情虔誠的信徒。只是過於執拗,對於現在正在進行的統一大業,並非極度熱忱,只是有這種本能,要做就做徹底。
她別過臉,他以為她不願意,卻聽她嗯了聲。他歡欣雀躍,立刻撐起來,覆在她身上。她有些驚訝,“要親也不必這樣。”
他額頭與她相抵,“我記得你說過喜歡我的份量。”
她的臉頓時紅起來,那時是有這個怪癖,喜歡被他壓著,喜歡負載著他。現在想來真是沒臉透了,他記性倒好,對他有利的,記住了就不會忘。
他低頭吻她,若即若離,小心翼翼。她沒有拒絕,並不是因為要迷惑他,她自己心裡知道。如果真的愛過,同他對峙的時候可以劍拔弩張,可以恨出血。但是突破了那個距離,武裝了許久的防禦瞬間就崩塌了,一切都是徒勞。
她遲疑地迴應他一下,只是為了祭奠過去的美好。他立刻興高采烈,有種窮追猛打的勢頭,叫人招架不住。她試圖抵擋,他立刻將她兩手壓制住,貼著她的唇說:“我好想你,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可是我沒辦法,我不能來看你。原以為熬過了這段時間會好一些的,可是越來越糟,我管不住自己。”
他會說好聽話,從來不是別人印象中的寡言少語。想見她,但三十七天內只在她離宮那日出現過,她該佩服他的定力。如果換個角色,他為廢后她為帝,只怕她一天都不能忍受分離,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
他的唇蜿蜒而下,落在她光潔的脖頸上,蠕蠕的,帶著他溫熱的呼吸。她的心都懸起來了,勉力道:“官家,莫玷汙了清靜地。”
他垂下頭,吻了吻她的肩,還有那顆血一樣的宮砂。很奇怪,他看見宮砂就冷靜下來,彷彿得到了驗證,知道她還在那裡。他替她將中衣拉好,悵然說:“對不起。”只是覺得很困頓,轉身背對著她,蜷縮起來,雙手捂住了臉。
她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猶豫很久,還是貼了上去。
他對她不是沒有感情,在某一個時刻,這種感情也許極深重。他愛很多東西,權力、江山,還有她。只不過並排放在一起讓他挑選時,她永遠排在最末一位。
不管先前有多少曲折,只要她觸碰他,他態度立刻就會軟化。重新轉過身來,托起她的頭,讓她枕在他手臂上。他說:“你累了,睡吧!”
她閉上眼睛,恬靜的臉,沒有充斥憤怒和絕望的時候那麼好看。
女人天生懼冷,即便躺在被窩裡,腿也不由自主往上縮。他察覺了,問她,“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