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好了,就嚴格按照這個來實行。沒想到還有意外的收穫,貴妃大概是出於打壓的目的,第二天下午居然來了西挾。黃門入殿通報時,穠華正在花繃前檢視,聽了回稟坐下來,應道:“請貴妃進來相見。”順手拿起剪子,藏在大袖下。
黃門出去傳令,不一會兒領了貴妃進來。貴妃進門左右看了一遍,“聖人這裡頗安逸嘛,我原以為冷宮只餘四壁呢,沒想到用度不比慶寧宮差。”
她進門未行禮,分明不講她放在眼裡,穠華也不計較,笑了笑道:“梁娘子喜歡這裡麼?若喜歡,留下同住也未為不可。”
貴妃忙擺手,“聖人說笑了,未得官家和太后的旨意,我縱是想同聖人做伴,也沒有這個膽量。”金姑子送茶進來,放在她面前,她沒有動,只說,“我是特意來為昨日的事認錯的,要是早知道……弄得這模樣,是我害了聖人,實在對不住你。”
穠華看著她團團的臉,明明顯得無害,身處在權力的泥沼裡,也會橫生出無數的心眼來。她把杯子往前推了推,“梁娘子喝茶吧,可要我替你試毒?”
貴妃笑得有些尷尬,“聖人還是記恨我。想當初你我一同入禁庭,事先在四方館裡就說過的,苟富貴,勿相忘。如今變成了這樣,我心裡也很難過。”
她慢慢抿了口茶道:“你不必自責,我反倒要感激你。要不是你和太后恰巧趕到,那盞羹送到官家手裡,我就真的要追悔莫及了。我與他的感情,外人參不透,你們瞧官家冷心冷面,我眼裡不是。我敬重他,也愛護他,不想讓他受到半點傷害。所以得知阿茸要毒殺他,我恨不得親自將她處死,以謝官家。我前天哭了一晚上,心裡害怕,怕官家就此誤會我,再也不要我了。”她復靦腆一笑,視線引領她在殿裡轉了一圈,“你也看到了,他還是心疼我的。這裡吃穿用度都比照湧金殿,我知道他的心,他怕我受委屈,事事替我考慮周全,不枉我同他夫妻一場。”
貴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說她愛不愛今上,女人多少都有攀比心。在同一個宮苑裡,你受寵,我不受寵,為什麼呢?她是正頭的公主,出身高貴得很,原本不屑與她這野路子的公主比,誰知入了禁庭,不如她的人壓在她頭上,成了皇后,她面子上應該很覺得過不去吧!
穠華有意要激怒她,低聲問:“梁娘子,你相信毒是我下的麼?”
貴妃愣了下,“我自然是不相信的,聖人宅心仁厚,況且與官家伉儷情深,怎麼會毒害自己的郎君呢!可是毒就在聖人進獻的盅裡,當時驗取,聖人也是親眼看見的……”她模稜兩可地一笑,“若說聖人不知情,那就只有一個說法了,是聖人跟前的內人擅作主張。可是她死了,這時候畏罪而死,對聖人豈非大大的不利?”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她一死,應當有好些人覺得高興罷,我真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你說如何是好呢,我這個皇后恐怕要退位讓賢了。”
貴妃道:“聖人別心慌,至少目下你還在中宮位上。聖人不是禁中長大,不知道廢后要使多大的力氣。官家得同宰相們商討,這是動搖根本的大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裁定的。言官們眼裡國運是第一位,通常會反對,不過那是在皇后無大罪的情況下。像聖人這樣的紕漏……恐怕真的很難辦。”
也就是說她這個皇后有大罪,廢后亦在情理中。穠華嗯了聲,“那麼依你所見,這禁中誰有資格當繼後呢?”
這繼後兩個字聽起來很刺耳,貴妃皺眉笑道:“這個還得官家與太后定奪,我等不好妄加揣測。”
“其實這種事,我不說,你心裡也當有數。當初你我一道來和親,我僥倖拔得頭籌,委屈了你。現如今我倒了臺,輪也當輪到你了。”她一手翹起蘭花指,妖媚地在頰上掖了下。因生得好,即便困頓裡,依舊有種鮮煥的惑人味道。她衝她眨了眨眼,“讓與你,總比讓與賢妃她們好。不過官家脾氣古怪,睡著了也要找我,梁娘子若是為後,遇見這種時候千萬不要惱我。還有官家似乎不太喜歡你的床榻,上次酒後回來抱怨我沒有去接他,害他在陌生地方逗留了那麼久……”
貴妃饒是再好的修養也要生氣了,她原本就驕傲,怎麼經得她這樣成心作踐。官家的態度一向讓她難堪,掩在熱鬧底下就罷了,。如今她不顧人死活硬挖出來,還要在她傷口上撒鹽,存的是什麼心!
“官家是這樣說的麼?”她勉強笑,可是鐵青著臉,笑容變得有點可怖,“我今日原本是好心,來看看聖人缺什麼短什麼,我那裡好籌備了送過來,不想聖人對我這樣劍拔弩張。要說寵愛,誰敢斷言自己能被寵愛一世?聖人這如花的臉龐,終有枯萎老去的一天,色衰而愛馳,這話聖人沒聽說過麼?”
她一哂,毫不介意,“那也無妨,總比連寵愛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的好。貴妃是聰明人,應該知道靠身後的勢力不能長久。賢明的君主不會坐看外戚勢大,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便可吞併你。到最後我至少能讓他念舊情,梁娘子可靠什麼呢?”
貴妃氣得臉色都變了,但是忌諱外面人聽見,壓低聲道:“你這賤婢,除了狐媚惑主還會什麼?若身在烏戎,我早就命人活剝了你的皮!你如今弄得一敗塗地還這樣囂張跋扈,官家優待你,你真當能長久麼?他既有這野心,我成全他,比你這賣弄色相的強一百倍!霸主身側立的應當是與他相匹配的女人,你這類貨色,養在後宮褻玩就是了,捧在高位,只怕你也坐不住!”
她罵得興起,不妨皇后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剪子來,高高舉起,寒光在她手下閃爍。貴妃嚇得倒抽一口涼氣,“你要做什麼?”
她卻溫婉一笑,“梁娘子怕麼?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可是那剪子落下來了,沒有對準她,而是扎向她自己。
貴妃目瞪口呆,看著血汩汩地流出來,染紅了她的大袖衣。皇后人如一片落葉,軟軟倒在了血泊裡。
她腦子裡轟然一聲炸雷,倉皇退後兩步,然後聽見殿門上有人尖叫起來,“不好了,快去回稟官家,聖人在殿中遇襲了!”
訊息傳到垂拱殿時,今上正與宰相們商議稅賦的事。錄景跌跌撞撞進門來,也顧不得眾臣在場了,顫著手指指向西挾方向,“陛下……皇后遇襲,不省人事。”
他手裡的奏疏落下來,疑心自己聽錯了,“什麼?”
錄景嚥了口唾沫,畢竟是內庭的事,不好當著外人直說,遮掩道:“陛下莫問了,去了便知道。醫官們都已經趕去了,只是陛下不在場,好多事情不敢拿主意……”
他站起來,頭暈目眩。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呢,怕她受傷害,退了一萬步,讓她在西挾暫避,為什麼還會遇襲?他心裡慌得厲害,未留下半句話,匆匆忙忙提袍跑了出去。
殿中另一個人也慌了手腳,錄景走得慢些,被他一把抓住了,壓聲問:“皇后眼下如何?”
錄景道:“回王爺話,臣也是聽人回稟,並未親眼見到。據說是被刺傷,流了很多血,傷勢不輕。”說完做了一揖,快步追趕今上去了。
如何會遇襲,又是遇了誰的襲,眼下一概不知。雲觀心裡牽掛,然而那是別人的皇后,他沒有權力去探視。往外看,天上積起了厚厚的雲層,怕是快要下雨了。怪重元沒有保護好她,他的雙手在袖中緊緊握起,聽身後眾人嘈切議論,平了心緒轉身道:“既然禁中出了事,諸位就莫等陛下了,怕是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都散了罷。”
宰執們拱手行禮,紛紛退出了垂拱殿。他也背手往外去,出了承天門,見成則在東華門上候著。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細雨,成則打傘迎上來,低聲道:“御馬直和捧日、神衛幾位指揮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郎主一聲令下了。”
他點了點頭,“剛才副都知傳話進垂拱殿,皇后遇襲,今上方寸大亂,若現在發動政變,他無暇顧及,想來更有勝算。只是不知道皇后如何,我心裡好亂……”他說著,臉色變得煞白,“我想進去看她,不知她有沒有危險。”
成則道:“郎主還需按捺,若拖延了,等今上回過神來,咱們的行動必要受阻。臣算了算,諸直人數加起來約有三四千,先悄悄控制了各門禁衛,三四千人殺進大內直取福寧宮,足矣。郎主掛念皇后,若想見她,只有取今上而代之,否則永遠沒有機會。”
他轉頭看他,下了決心,頷首道:“宮中酉正下鑰,那時天色正朦朧,趕在宮門鎖閉前發動突襲,打他個措手不及。今日秘召幾位指揮商議,明日傍晚起事,免得夜長夢多。”
成則躊躇滿志地應了,回身眺望那連綿宮闕,烏蒼蒼的天幕下顯得壓抑沉重。實在沒有太多時間,誰也不知道今上什麼時候會發動致命一擊。與其在睡夢中被殺,不如轟轟烈烈大幹一場。成敗在此一舉,敗了至多是個死;若成功,便能一雪前恥,不必再苟延殘喘地活著了。
那廂今上趕到西挾時,皇后還臥在血泊裡。因為剪刀扎得深,誰也不敢輕易搬動她。他進門看見這場景,心都揪成了一團。大灘的血,從那具柔弱的身體裡流淌出來,恐怕已經將她放了個半空吧!
他蹲下來喚她,“皇后……”
她微微有些反應,原本活蹦亂跳的人,一下子變成了這樣,他簡直想要殺人。只是暫且顧不得那麼多,小心翼翼將她拗在臂彎裡,輕輕托起來,送到榻上去。醫官們一擁而上,處理傷口、把脈、開方子。他站在邊上茫然看著,只覺五臟六腑都碎了,碎成了渣滓,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太后匆忙而至,遠遠立著觀望,蹙眉道:“這禁庭真是愈發的亂了,先是下毒,然後是刺殺,叫人怎麼辦才好?”她知道皇后不能出事,這個節骨眼上,一旦她遇到不測,非但失了興兵的把柄,還讓綏國鑽空子,好大肆宣揚他們的長公主斃命於大鉞禁庭,縛住了大鉞的手腳。
翰林醫官退出來,向今上長揖,“官家稍安勿躁,臣查驗過,聖人失血雖多,總算未傷及肺,乃是不幸中之萬幸。如今氣虛血虧,刀口也深,對於女子來說縱不累及性命,卻也是消耗頗巨的苦差事。臣為聖人縫合了傷口,上藥包紮妥當,但要痊癒恐怕還需時日。聖人身嬌體貴,何時醒轉還未可知,醒後疼痛難當也是必然。床前萬不可離人,藥要按時服用,靜養三五日,多少會有好轉的。”
今上得知她沒有危險,懸了半天的心才放下來。坐在她床沿守候,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她氣若游絲,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到了現在才想起來問經過,直起身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西挾外有班直把守,是誰傷了皇后?”
金姑子上前一步,哭道:“下半晌聖人在殿中繡花,梁娘子到訪,婢子引梁娘子入內,伺候了茶點便在殿外侍立。起先聖人與梁娘子還有說有笑的,後來不知怎麼起了爭執。婢子不放心,挨在簾外偷聽,她們說得低,聽不太真,隱約聽見梁娘子罵聖人賤婢。聖人一向和善,官家是知道的,婢子怕聖人吃虧,想進去勸解兩句,結果便見梁娘子操起桌上剪子,對準聖人紮了過去……”
貴妃鐵青著臉道:“你胡說,分明是聖人自戮陷害我!”她惶惶向今上哀告,“官家明鑑,臣妾唯恐聖人在西挾短了衣食才來探望,並未同聖人起什麼爭執。原本都好好的,聖人袖中藏剪子,突然便扎向自己……臣妾是無辜的,舉頭三尺有神明,臣妾不敢有半句謊話,官家要替臣妾做主。”
春渥一直在照顧皇后,聽了她的話銜淚轉過身來,哭道:“梁娘子可是要撇清關係麼?我家聖人平時是什麼樣的性子,禁中人人知道。她從不與人較長短,心善也怯懦。一個連殺雞都不敢看的人,怎麼會對自己下手,且傷口恁地深,不是恨透了,哪裡來這樣大的力道?梁娘子要官家為你做主,我家聖人誰來主持公道?她昨日才受了冤屈關進冷宮裡來,梁娘子還不願放過她,追到冷宮中羞辱她。她終是一國之母,梁娘子怎麼能這樣辱罵她?罵便罷了,還要傷她性命。終不過是嫉妒聖人聖眷隆重,要置她於死地,以洩心頭之恨。”
今上直直望過去,那眼神冰冷,要將人刺穿似的。貴妃心知這回是落進了她們設好的套裡了,焦急異常,瘋了似的尖叫起來,“我沒有!要取她性命何需我動手,我這樣送上門來叫你們拿我的把柄麼?”一壁說一壁哭著跪在太后面前,“孃孃救我,我現在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我沒有傷聖人,是被她們算計了。孃孃你可信我?你替我說說話吧,我若是那樣狠毒的人,上次皇后給我下毒的事就該計較到底。”
今上咬牙道:“你無憑無據,怎敢斷言是皇后給你下毒?正因為你心裡這樣認定了,便有備而來挾私報復。讓太后救你,如何救你?皇后躺在這裡,都是假的麼?你說她自戮,說得好!”他轉頭吩咐錄景,“拿把剪子來!若貴妃能對自己下得去手,我就相信你。”
她敢麼?她不敢。不是到了絕境,誰也沒有那份膽色。
貴妃連哭都忘了,怔怔看著錄景遞過來的剪子,想去接,終究還是縮回了手,嚎啕大哭起來。
太后兩難,是不是貴妃所為一時也分不清,但是大戰在即,孰輕孰重她心裡明白。本想替她遮掩兩句,不想皇后的乳孃又有了新說法。
“官家容婢子回稟。”春渥掖手道,“梁娘子說皇后給宜聖閣下毒,婢子才想起來,梁娘子病後聖人時時掛懷,曾多次命阿茸往返贈送補品。梁娘子也常對阿茸有賞賚,一來二去,阿茸究竟受命於誰,那就說不清了。阿茸父母雙亡,曾為以後的生計憂心,若一時貪財陷害主人,這種事並非不通。如今她人已經死了,的確死無對證,婢子也不敢妄下斷言,只想求官家還聖人一個清白。”說著哭泣不止,回頭往床上看了看,哽聲道,“她是個沒心機的人,否則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下場。官家是她最親近的人,若連官家都不替她撐腰,那聖人實在是太可憐了。”
春渥這番話,引得太后對貴妃起了疑心。皇后意欲毒殺官家,這個訊息確實是從貴妃那裡傳來的。她想借此興兵是不錯,可若真是貴妃設的局,那她的品性就值得懷疑了。
貴妃自然不能承認,然而眼下陷入了與皇后那天同樣的尷尬境地,她是有傲性的人,也仗著官家還有用得上她的地方,並不忙於狡辯。倒是她身邊的尚宮跪地磕頭,“娘子出身高貴,宮掖之中長大的人,絕不屑於做這樣愚蠢的事。如今遭人陷害,白璧蒙塵,請官家與太后聖裁,為娘子洗冤。”
今上因皇后的傷勢嚴重,騰不出閒心來處置這件事,不管貴妃是否無辜,他眼下極端厭棄她是一定的。他狠狠盯著她,寒聲道:“禁庭醜聞,不宜向外宣揚。皇后受重傷,貴妃嫌疑重大,暫押入永巷素室令其思過,待皇后無虞再行處置。”
永巷素室與皇后這西挾不同,是真正徒留四壁的地方,官家究竟有多偏心,可見一斑。貴妃搖搖晃晃立起來,外間黃門要上手押解,被她奮力格開了。她整整衣領,未再多言,昂首走了出去。
太后旁觀,束手無策。皇后一直暈厥,官家也定不下心思查辦,只有再等等了。
她上前探看,的確傷得頗重,便嘆息道:“年輕孩子衝動,這又是何必呢!無論如何先讓皇后靜養,這回受了苦,可憐見的。官家亦須小心自己的身體,你身上餘熱不退,不知是什麼緣故。若太過勞累了,我怕你扛不住。”
今上道是,“這裡無事了,孃孃回去吧!待皇后略好些,我要將她移入柔儀殿,也好就近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