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慶寧宮的監視,其實從來沒有停止。並不是因為信不過她,而是身在其位,他們身邊或多或少都有第三雙眼睛盯著,這不單是懷疑,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更是一種保護。這期間未發現阿茸和外人有接觸,她的生活很簡單,除了當值、吃睡,餘下的時間基本都在發呆。這樣一個毫無特點甚至算不上聰明的人,突然之間做出這種事來,連他都感到詫異。若不是那日有人暗中報信,提醒他小心皇后,小心阿茸,這時他恐怕已經躺在棺材裡了。
他沒有想將事態擴大,他甚至帶著僥倖心理,試圖去挽回她。她倚在他身邊,這種感覺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提供了,他眷戀乃至上癮,即便她有毒,也想留下她。結果太后不知從何處得知了訊息,有備而來,撞了個正著。
他畢竟是人,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總會生出自我保護的本能來。一面傷心,一面失望,他能事先察覺朝野上下所有人的異常舉動,唯獨不能洞穿人心。於是他的自卑膨脹得空前大,無數的揣測和懷疑湧進他腦子裡,他覺得她可能不夠愛他,也許她被雲觀說服了,打算幫他除掉他。
是他做錯了麼?他按著心口坐下,她的態度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他以為她會哭鬧,會對他惡語相向,可是都沒有。她就這樣淡淡的,淡淡的眼神,淡淡的語氣。他才知道,原來淡淡的才最傷人。
“皇后,你別站著。”他壓了壓手,“我要同你好好談談。”
她不情不願地斂裙坐下來,表面漫不經心,可是誰知道她心裡血流成河?他在她面前,她卻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他了。昨天事發突然,他採取任何應對都沒有錯,可他不該懷疑她。她所處的環境讓她只能依靠他,結果他信不及她,活著也成了一種悲哀。
他沉澱了下,告訴她,“阿茸死了,押入大牢後掙脫了枷鎖,撞死了。”
她怔怔聽著,心裡雖然恨她糊塗,但真的死了,還是讓她很難過。轉念想想,死了或者是條出路,活著也不見得有好日子過了,死了乾淨。
她點點頭,“官家能否幫我個忙,讓他們把坑挖得深些,別叫野狗吃了她。”
他看著她,她越是不做解釋越讓他覺得揪心。他說:“昨夜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痛苦的一個晚上,深愛的人算計我,是我始料未及。我想了很久,除了對你我感情的肯定,沒有別的憑證。阿茸弒君,你是她的主人,你有罪。”
她說我知道,“我管教不嚴,是我的罪過。”
他又道:“這件事是雲觀一手操控,你可看清了他的為人?就算你知情,他能夠讓你隻身犯險,也說明他不擇手段,不是能夠託付終身的人。”
她回過頭來瞥他一眼,“這點我早就知道,他的品性如何,已經同我不相干了。我如今只想問,官家這樣評斷雲觀,你自己呢?是個可託付的人麼?”她立起身,在空曠的室內慢慢踱步,邊踱邊道,“官家知道的,我除了有個做太后的母親,其實一無所有。我進宮,捲入這場紛爭,始於我一時的衝動,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後悔。我當初要是聽乳孃的話,找個人嫁了,也許就不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但是也有收穫,見識到形形色色的人,懂得這世上沒有純粹的感情。”她衝他譏誚地一笑,“包括官家所謂的愛情。每個人都懷著目的,我以前太幼稚了,以後不會。我對官家,曾經是虛情假意,可是一起經歷了一些事,到後來我問心無愧。昨天出了這樣的意外,其實我辯不辯解都是枉然。官家信我,我便是做了也可以是清白的。官家不信我,不是也是了,臣妾說得對麼?”
他凝眉看她,彷彿是一夕長大,她臉上再沒有那種哀怨惆悵,只有空洞的堅定。她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高牆來,他想觸控她,然而遙不可及。他終究是帝王,感情再深,不能衝昏頭腦。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眼下我不能做出判斷,宮人畏罪自盡,一切都是未知。沒有證據證明皇后與此事有關,也不能證明皇后完全不知情。”
“那你今日來是為了什麼?念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麼?”她站在窗前,話裡有失望後的嘲諷,“官家大概忘了,我們其實連夫妻都稱不上,你我心裡都知道。不過做戲,做給別人看,也做給自己看。”
她還在笑,掩著口,彷彿想起了什麼令人快慰的事。他有些惱火,“你住嘴!”
“我說錯了麼?每次說起夫妻兩個字就覺得很諷刺,官家不曾以誠待我,我心裡所想卻都讓官家知道。”她背倚著窗臺,緩緩道,“我這人不懂得那麼多的陰謀詭計,當初入禁庭想殺你,也只是往榻上藏刀,論起心機,我還不如阿茸。我不願意花心思害人,但是不表示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官家這次會將計就計罷,至少找到了興兵的理由。但因為雲觀還未除去,暫時不宜聲張。可否容我提前打聽,官家會怎麼對我?廢了我,囚禁在冷宮?還是殺了我,用來祭旗?”
她委屈,他亦有心魔,兩個人耽耽對視著,比定力、比眼風。他發現贏不了她,氣得厲害,拂袖掃落了桌上空置的花瓶,高聲道:“來人!”
秦讓從外面跌跌撞撞進來,深深躬下身子去,“聽官家的吩咐。”
他環顧四周,手指胡亂揮了揮,“這樣空,叫人怎麼住?去傳話四司六局,給我妝點起來。門窗重糊,帳幔被褥都換新的來。”
這麼一整治冷宮也就不像冷宮了,今上的意思大概是把湧金殿搬進西挾來吧!秦讓是鬼機靈,不用多說,領命道是,撒腿就去辦了。
“你暫且忍耐,我讓苗內人來陪你。”他說,然後又安然坐下,“我們能不能好好說話?我不擅長吵架,要不是心裡牽掛你,我不會踏足這裡。你也不要開口閉口嫌我們不是真夫妻,你要是不介意,在這裡圓房也可以。”
她聽得一愣,沒想到他的思維這麼跳脫,明明在怪罪他的不信任,怎麼一下子又牽扯到那個上面去了。
她大感窘迫,別過頭去,臉上隱隱發燙,“做什麼聲東擊西?我在和官家說正經事。”
“我說的就是正經事。”他輕擊膝頭,嘆了口氣道,“你在這裡,其實有好處。將你拽出這個是非圈,你反倒安全了。我在外安排班直,讓他們保護你,免得我一個疏忽,你糊里糊塗被人吊起來畏罪自殺了。等我解決了外面的事,我們再圖後計。”他略停頓一下又道,“皇后,我對你的心從來沒有變,不管我做什麼樣的決定,總將你放在第一位考慮。哪怕你不對我歸心,哪怕你算計我……”
她聽得鼻子發酸,“說到底你還是信不過我,可要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我不說別的,若知道那碗羹有毒,情願先讓她毒死我。”
她掩著袖子擦淚,華貴的鈿釵禮衣被她穿得鹹菜一樣。仔細看她,頭髮散亂,不成個樣子,又是可憐又是可笑。
哭了倒比冷著臉要好,至少她動容了,對他昨晚的應對有個起碼的態度,不管是恨或者怨。
殿里人來人往,站著四面不著邊似的。他拉她出門,到廊下去。她起先還掙,大概想同他劃清界限,他沒有放手。這種時候太知趣了不好,也許你固執些,不清不楚的話就能說透徹了。
他不顧她的反對,把她推得靠在牆壁上,手指在她髮間穿梭,替她把散亂的頭髮整理好。夜色微涼,早沒了十五那天的清亮。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小而羸弱的肩頭,承載了很多的壓力罷!他彎下身子,灼灼盯著她的眼睛,“我會常來看你,就像那時在湧金殿一樣。你只是出不去,但是我可以進來。覺得孤單了想想我,我比你更孤單。雲觀的事,我一定要處理掉,你也看見了,我和他之間只能活一個。你在這裡只管安心,假如我不在了……我想他也會接你出去的。”
她被他說得心生淒涼,將她排除在外,她更覺得不放心。說什麼雲觀接她出去,她不希望事態發展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他輕輕笑了笑,把她頰上懸掛的一滴淚抹掉了,“放心,我不會死的,讓你再醮,我捨不得。”
她憤然看他一眼,“這樣嚴肅的氣氛,你非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嗎?”
他攤手道:“那你讓我如何?我不苦中作樂,難道陪著你一起哭麼?”頓了頓點頭,“我只會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崔竹筳同你說的都是你愛聽的吧?今日他來看你了,待了半個時辰,有這樣的事吧?”
她心頭一跳,“你都知道麼?”
他轉過身子背靠著牆,曼聲道:“我同你說過這裡有班直把守的,你以為我哄你麼?崔竹筳這人不簡單,有些亦正亦邪的意思。你同他相識多少年了?”
她說:“我六歲開蒙就在崔先生門下,崔先生人品足重,那時我爹爹都這樣誇他。”
他哼笑一聲道:“人品足重……他膽子不小,一個命官膽敢隨意出入冷宮,我要是計較,眼下就可以命人拘拿他。”
“他是不放心我,畢竟我是他看著長大的,縱然逾越了,也情有可原。”她有些擔心,跟隨她來大鉞的人一個個都遭了秧,她怕連崔竹筳都保不住,只得央求他,“崔先生是我恩師,請官家網開一面,不要難為他。你信不過他,罷了他的官,讓他出宮去就是了,千萬別傷他性命。”
他心裡有算計,自然不會輕易把他怎麼樣,“你不叫我動,我就不動他,可好?”
她鬆了口氣,同他肩並著肩,背靠著牆,一齊看天上的月。看了一陣,他把手探過來,小心翼翼握在掌心裡,“皇后,那天雲觀把你放在野外時,可曾同你說什麼?”
她知道他在意,悄悄把手縮了回來,“他說帶著我不方便,如果我不回去,這場追殺就沒完沒了。他還說官家不會對我怎樣,說你捨不得。他沒有向我透露任何下毒的訊息,到昨天我還是全然不知情的。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他讓我恨他,我與官家感情越好,官家越不提防我,他就越容易得手。我沒想到我的感情也會成為他利用的工具,他似乎從來不在乎我的死活,一次又一次……如果我像阿茸一樣死了,他也許會落兩滴淚,然後抖抖衣袖,若無其事吧!”
他又是一聲嘆息,“同他比起來,我真算得上光明磊落了。”
她側目看他,暗道他也好不了多少,何必自吹自擂呢!
她目光睥睨,他不當回事,“只要你不再同他一心,我後顧便無憂了。對我來說世上沒有什麼讓我頭疼的,只有這一樁。我甚至覺得,就算這次你是受他教唆,看在我又原諒你一次的份上,你也應當看到我的真心了。女人挑夫婿,不外乎相貌、身份、身家,這幾點我都不比他差。就算你爹爹在世,我想也一定會選我,不會選他的。”
她盯著裙下露出的鞋頭喃喃:“我一生只嫁一次,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學我孃孃。”
她母親離開她爹爹進宮,一直是她耿耿於懷的。她還記得爹爹對著她留下的手把鏡慟哭的樣子,那樣一個生意場上縱橫的人,面對權力的傾軋,卑微、渺小、束手無策。所以她不想和她母親一樣,她要選一個她愛的人,選定了,一輩子就不動搖了。
他轉過來,到她面前,“皇后,我希望你記住今天的話,一生只嫁一次。”
她卻顯得很鄙夷,“不是拜個堂就算嫁,你得意什麼?”
他愕了一下,“我懂得,圓房了才算是嫁。”
她簡直不想再和他說話了,“你腦子裡除了圓房就沒別的了嗎?什麼時候把乳孃還給我?還有金姑子和佛哥,她們沒有參與這件事,你將她們送到西挾來,跟我一起囚禁在這裡,這樣總可以放心了罷。”
他想了想,回身叫秦讓,讓他去軍頭司傳話,把皇后貼身照應的人送過來。
對於這件事,穠華還是很感激他的,至少他沒有對她絕情,彷彿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錯誤,他都願意原諒她。可是她不能擔那個莫須有的罪名,低頭捋了捋裙裾道:“我與雲觀不相往來,從上次起,他在我心裡就已經死了。官家若不信,我也沒有辦法,可是這話我得同你說清楚,而且是最後一次……”
他很快頷首:“我相信你。只要你說,我就相信你。”
她忽然紅了眼眶,“你昨日明明不是這麼說的,我怎麼解釋你都不信我!”
“那是因為我想讓你到西挾來,再在湧金殿待下去不安全了。”佈置殿宇的人在他身後來往,燈籠的光照亮他的輪廓,照不清他的表情,他輕聲道,“不管我做什麼,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我對天下人絕情,唯獨不會對你。”
他這麼會說話,誰能相信他幼時曾被當成啞巴!她終不是個狠心的人,知道自己的立場,然而面對他,她有時說不清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因為人多,他抱她的時候會不好意思,便將她拉到陰暗處,緊緊嵌入懷裡。抱得有些忙亂,不小心觸到什麼,落在地上短脆的一聲輕響。他馬上放開她,蹲踞下來滿地摸索,她問是什麼,他尋見了,託在掌心吹了吹,笑道:“你給我的香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