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好開口,訕訕的在桌旁坐下,只說沒什麼,“娘替我把鳳鐲拿來。”
春渥訝然看她,“聖人……”
她抿緊了唇,臉上帶著決絕。這樣一次次的被他愚弄,總要換回些成效來。萬事開頭難,只要找到個楔口,接下來便順風順水了。鳳鐲裡的毒不會立刻要他的命,大不了讓他身體有些小恙罷了。藥效輕,看上去是傷風一樣的症狀,誰也想不到毒上來。
她真覺得等不及了,他陰陽怪氣的性格叫她無措,和他相處不知有多累。她卯足了勁討好他,不就是為了接近他麼。現在可以做手腳了,為什麼還要等?
她轉身到鏡前綰髮,飛雲髻上斜插一支梅花簪,粉黛也不施,只在眉間貼了花鈿。從鏡中看見春渥愁眉不展,她笑道:“我昨日邀官家採紅菱,現在已經晚了,再耽擱可不好。娘快去,把我的帷帽也一併拿來。”
春渥雖遲疑,還是回倚翠樓去了。穠華收拾停當出門看,艮嶽的日光不太強烈,大抵因為山裡林木多,霧氣常年不化的緣故吧,六月的天也不覺得十分熱。
遠遠見顏回疾步過來,到了近前揖手長拜,“臣來看看聖人起身沒有,倒真是巧了。”
穠華四下觀望,不見今上,便問:“官家在何處?”
顏回道:“西嶺山口有個瀑布,叫白龍沜,那裡有一片樓閣,消暑最是好去處。官家在跨雲亭設了河鮮宴,說待聖人醒了,便請聖人前往。”
恰巧春渥也匆匆趕來了,她不動聲色戴上鐲子,命顏都知帶路,提裙往跨雲亭而去。
要說崇帝,真是個懂得享受的行家。這艮嶽每一處都是匠心獨具,十步一景,絕不是一般山野能比的。西嶺北有龍柏坡,南有芙蓉城,到顏回所說的那處亭臺,還要經過灈龍峽和羅漢巖。人在山水中行走,漸行漸近,才看清那跨雲亭建在瀑布邊上,站在亭裡一伸手,就能夠到欄外飛練。
她踏上河灘仰頭看,今上孑立欄前,穿著素錦褒衣,束髮戴玉冠。硃紅的組纓垂掛在胸前,一眼看去頗有種畫中仙的意思。
她嘲諷一笑,長相從來和心地不相稱,也算是老天對他的眷顧。空有一張漂亮的臉,剖開胸膛其實是一副蛇蠍心腸。
按捺住心神登亭,窄小的石階迂迴兜轉,瀑布雖然是人造的,卻也有不小的力道,山石被衝擊得嗡鳴,亭子也跟著震動。她撫胸道:“噯,總覺得會跌下去似的。”
他沒說話,牽著廣袖比了比,示意她入座。
她欠身道謝,看桌上的菜色,果真應了河鮮宴了,姜蝦、海蜇鮓、螺頭瀣、清汁田螺羹……滿滿鋪排了一桌。她生在南方,傍水的地方少不得海鮮河鮮,她也極愛吃那些。到了汴梁,禁庭中吃得精緻,不像民間做得原汁原味,便有點失了興致了。今天卻好,器皿奢華,裡面的菜卻不繁複,她心裡歡喜,笑道:“宮裡廚司也會民間做法麼?”
今上替她斟酒,淡聲道:“魚蝦都是池子和瀑布裡打撈的,沒讓廚司做,命幾個自小長在湖澤邊上的黃門掌勺,就用最尋常的做法,或者可以做出宮裡沒有的味道。”
她偏過頭看了杯中一眼,“我不飲酒,官家忘了?”
他說:“那是梅釀,幾乎已經沒有酒味了。昨天讓他們沉在潭裡,喝了能強健脾胃,抵禦河鮮的寒氣。”
她抬眼看他,他目光如水,不似在宮中,少了些陰冷沉鬱。只是仍舊不開顏,即便微笑,也是浮於表面。她向他舉杯,“官家有心了,臣妾敬你一杯。”
他執盞回敬,汝窯荷葉盞輕輕相擊,叮地一聲脆響。客套過後她就顧不得許多了,姿態十分優雅,但吃得真不少。盤裡一條糟魚被她吃了大半,間或對今上暖暖一笑,不看她面前盤底,簡直以為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他別開臉,怕看多了她,叫她覺得不自在。他對這類河鮮不怎麼有胃口,略用了幾筷便放下了。起身到圍欄邊去,急速而下的水流濺起細密的煙霧,他用手去觸碰,只覺那霧氣包裹五指,一點點浸透消融,匯聚成水珠,從指尖傾瀉而下。
“已經三年沒有來這裡了,今天是託了皇后的福。”他喃喃道。
她的語速比平時慢了好多,“官家是該出來走走的,政務一輩子忙不完,偷得浮生半日閒麼……”
他沒有回身,嘴角挑起一個彎彎的弧度,“皇后昨日說要採菱的。”
她啊了聲,“是是,採菱……咱們何時去?”
他靜靜站了一會兒方轉身回座上,看著她,似笑非笑道:“皇后的性子就是太急了,宮中生存,急是大忌,不過我卻容得你這個脾氣,真是奇怪。”
他有時那種曖昧不明的話很讓人頭痛,她側目望他,突然想起昨晚情景,心裡頓時慌亂起來。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勉強笑道:“官家恩典,臣妾感激不盡。也不知怎麼,在官家面前倒不像太后面前那樣拘謹。聽我乳孃說,女子出閣後,最親的人莫過於丈夫了,現在想想很有道理。”她把酒盞往他手邊遞了遞,“官家吃得極少,不喜歡麼?再喝一杯吧!”
他垂眼看,那荷葉盞裡的佳釀能倒映出他的臉。他伸手去觸,兩指捏著端起來。再望她,她嘴角含笑,連眼睛裡都灌滿了蜜。
多好多生動的一張臉!他把酒盞貼在唇上,然而頓住了,猶豫了下,還是放回了桌上。
“我要替皇后搖櫓,喝多了難免誤事。”
她想了想,莞爾道好,“那官家迴環山館小憩,過了晌午咱們再去不遲。”
他點頭,吩咐顏都知備下小艇,略在跨雲亭坐了會兒,便攜她回萬松嶺了。
鳳池在倚翠樓以西,過了環山館前的一條石拱橋就是。那池子和雁池遙遙相望,都是彎形,水面很寬,盛夏時節蓮荷婷婷,白鷺四起。若真有神仙授予出世方,大概也敵不過在那景色中徜徉罷!
歇到申正,她來尋他。戴了頂斗笠,頭髮只拿一根絲絛束著,直垂到臀下。手裡舉了跟竹竿,據說是打蓮蓬用的,輕聲唱道:“你可吃蛤蟆,吃麼我去抓。你可吃蓮蓬,吃麼我去掐……”
他那時還未起身,聽見了睜開眼問:“你知道這首歌麼?”
她說不知道,“就是大婚那晚聽你唱的,後來總在想,什麼古怪的詞兒,官家怎麼會唱這樣的歌。是不是我睡迷了,做的一個夢。”她招了招手,“不要計較那些了,官家快起來,咱們去採紅菱,掐蓮蓬呀。”
出門時天已經有些陰了,太陽沒了蹤跡,山林間有風吹過,湖面上漣漪陣陣。
採菱的船為了便於在荷葉間穿行,船體都不大。窄窄的小舢板,僅供兩個人乘坐。今上在船頭撐篙,穠華坐在船尾。荷葉刮過兩側的船舷,沙沙一片熱烈的聲響。
她鮮少有機會到水上游玩,說採紅菱,並不是為吃,主要還是講究採的過程。那菱角是長於水中,碧清的菱葉密密匝匝,在水面上鋪成厚厚的綠氈。還未到完全成熟的季節,間或有初綻的菱花,小小的,白潔可愛。
一路來,已經勾了不少蓮蓬,裝滿半個竹簍子。官家船撐得很穩,她坐在艙內探手摘菱角,幼嫩的紅菱顏色鮮豔,不像一般米菱兩角彎曲,它是四面出角,乍看很奇怪。官家有一套說法,等長成了老菱,那多餘的兩角便慢慢縮回去了。老菱個頭很大,像水牛的角,要吃它不簡單,得用刀從中間剁開。
菱角不喜深水,基本都浮在水面上,撈起一根藤,輕易能摘好幾個。她掂掂簍子,很有些份量。摘得太多吃不完就糟蹋了,便向今上道:“夠了,回去剝了殼,給官家做羹吃。”
他聽了調轉船頭,沒有答話。她依舊是很快樂的樣子,摘了朵荷花在手裡盤弄,輕輕哼著歌,是他們吳越一帶的小調。天上颯颯下起了小雨,細得牛芒一樣,她把斗笠正了正,再看周圍,離成叢的荷葉和菱藤越來越遠,也離河岸越來越遠,舢板往一片開闊的水域划過去。
她咦了聲,“這是要去哪裡?”
他背對著她,看不見他的臉。她有點著急了,轉頭回望,春渥還在堤案上等著,起先身形清晰,後來遠了,隔著雲霧愈發渺茫了。
湖的中心溼氣比別處都重,漸漸都是迷霧,除了他,看不見半個人影。她害怕起來,倉惶道:“官家,你劃錯方向了,環山館在那邊,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的竹篙撐點,攪起一片水聲。雨依舊細密,簌簌落在斗笠上。她那時太慌張,慌得忘了乘船的忌諱,居然站起來試圖去拉他。結果舢板不穩,人失了重心,一下便跌進了水裡。
她不識水性,連嗆兩口,連聲音都發不出。本能地掙扎。混亂間看見他站在船上,沉靜的臉龐,沉靜的眉眼。她向他求助,張嘴要叫官家,可是嚥進了更多的水。
他沒有伸援手,她甚至看到他唇角譏誚的笑。
意識越來越模糊,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她想起春渥和她說起過的,他的伴讀周衙內,也是在他面前落水,他就眼睜睜看著他沉下去,她也逃不開這樣的命運。
掙了好久,掙到精疲力盡,失望後終於放棄了。這樣其實也好,死了可以回到爹爹身邊,可以再見到雲觀,比活著強多了。
墜向湖底前的那刻,她透過粼粼的水波向上看,他站在那裡,只餘一個扭曲的剪影。水中婆娑的長髮遮擋住她的視線,漸漸將她拽進了黑暗裡。
先帝病重時,睿思殿的日講並沒有間斷,太子還朝,一切便交由太子主持。彼時已經有言官諫言,肅王勢大,太子當削其權。太子很猶豫,多次表示“大哥是吾手足,軍政暫由肅王代管,吾無憂思”。
替別人當家,其實不是什麼好事,要麼還政,要麼黃袍加身,沒有折中的辦法。八團練來時探過他的口氣,“大哥勞心多年,豈能將到手的肉放進他人的碗裡。”
他心裡也算計,其實有些搖擺,最後還是決定將兵權送回太子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