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華上仙褚枝鳴近來遇上了一樁煩心事。
在此之前,他已經快忘了世上還有“愁緒”二字。所謂愁緒,即無可化解,但又不致命的憂煩,像煙氣一樣繚繚繞繞纏著心,打又打不過,趕又趕不走。
這愁緒名曰——天帝找我去下棋。
要說這愁也是他自己惹的。
十數日前,他同往常一樣守著忘淵,突覺河畔風止,草木靜謐,抬頭,便見天帝不知何時來了,於岸邊負手而立,靜靜凝視著忘淵水。
自長樂救出既靈、忘淵重歸寂靜,已近一年。一年來褚枝鳴都沒再在這忘淵之畔見過天帝身影,故而心中訝異,不懂隔了這麼久,天帝怎麼又心血來潮,到這忘淵之畔靜思。
直到他上前拜見。
天帝免了他的禮,他卻捕捉到了對方眼裡的來不及隱去的情緒。
似感慨,但又好像混雜了一絲悵然。
褚枝鳴驀地想到,前日,少昊大婚。
對於九天仙界,這事是當做喜事來辦的,可對於天帝,兒子大婚之日,便也是他失去這個兒子之時。雖說少昊仍是散仙,即便再入不得九天,九天中人仍可去東海與之相見,但旁人去得,天帝卻不可輕易去,否則那天旨就真成兒戲了,何以立威,何以服眾?
在褚枝鳴的印象裡,天帝一貫不怒自威,靜若沉水,極少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只兩次,一次是那日於這忘淵之畔給鄭駁老送行,一次,便是當下。
滿九天仙界都知道天帝在眾多上仙中,最信任的便是鄭駁老。
滿九天仙界都知道天帝在眾多兒女中,最器重的便是少昊。
這人哪,就怕替別人多想,一替人多想,就容易連帶著生出多餘心緒。比如那時候的褚枝鳴,本應退回原處,讓天帝自己於這一方水畔靜靜追思,可他偏鬼使神差開了口,幹了一件他最不擅長的事——勸人。
笨嘴拙舌的他倒也沒滔滔不絕,就輕輕遞上去一句:“旁人可重情,可取義,天帝卻要顧九天。”
這話沒頭沒腦,甚至有些突兀,說完褚枝鳴都後悔。
天帝卻懂了,雖眼中不免驚訝,可慢慢地,便有了淡淡的寬慰和釋然。
褚枝鳴忽然覺得,或許自己說什麼都不重要,只是在這個時刻,在這忘淵之畔,需要一個人過來站在他這一邊,讓他知道自己並非孤家寡人,足矣。
自認盡了本分,褚枝鳴立刻準備告退,結果天帝先出了聲:“你棋藝如何?”
褚枝鳴是個老實人,於是自我掂量一番後,誠懇答道:“尚可。”
天帝似有驚喜:“可願與我切磋?”
褚枝鳴心說勸都勸了,再陪上一局棋,也無妨,於是道:“樂意之至。”
一念,萬劫不復。
下棋之樂趣在於鬥智鬥勇,旗鼓相當,那種下至半局不到便已望見勝負的對局是最無趣的,尤其是實力明顯佔優的一方,簡直能下得昏昏欲睡。
很不幸,褚枝鳴遇上了。
具體過程他不願再回憶,總之他以為的“一局棋”,成了“十局”、“幾十局”,但凡夜深人靜,忘淵無事,天帝亦有閒,他就會被召去九天寶殿的棋室。
好幾次對弈中,他實在看不過去這位九天至尊的昏招,也希望一面倒的無趣棋局能有些許波瀾,便委婉提醒:“天帝可否再斟酌二三,換一處落子?”
不料對方斷然拒絕,大義慷慨:“輸便輸了,落子無悔。”
每到此時,褚枝鳴都心緒複雜。
有棋品是好事,但棋藝不行,棋品還死硬,這就很讓人絕望了。
偏偏這事還不便與人傾訴。
“唉……”褚枝鳴望著幽幽淵水,苦悶嘆息。
“唉……”同樣的嘆息,卻是來自思凡橋。
褚枝鳴詫異抬眼,遙望友人:“怎麼了——”
仙水河畔,一塵水,一忘淵,只他二人,但問無妨。
南鈺又重重嘆口氣,才道出一個字:“亂。”
褚枝鳴微微皺眉,看得出南鈺“心亂”,卻又不知為何而亂,正想問,卻被南鈺先問了:“你說,若少昊不是天帝之子,還能只是貶為散仙嗎?”
褚枝鳴很認真地想了想,心中已有答案,雖這樣講有不敬之嫌,但卻是真話:“依九天律,先入冰籠,再剝仙格,貶謫轉世。”
南鈺看了他良久,忽然問:“你說我如果請既靈作說客,有沒有可能說動天帝網開一面,也讓我當個入不了九天的散仙?”
褚枝鳴愣住,隨即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他不是真的想和自己談論少昊,他是……
“你能不能先給點中肯建議,然後再瞪我?”南鈺抓抓頭,似被盯得不大自在。
褚枝鳴心中有許多情緒湧動,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問?勸?阻止?鼓勵?都有過閃念,可又都覺得不妥,確切地說,這種事但凡動心動念,箇中滋味,如何抉擇,都不是旁人有資格過問的。
“再帶上長樂上仙吧,”褚枝鳴深思熟慮後,就事論事,給了友人建議,“正理若說不過,他也許還有歪理。”
南鈺樂,譚雲山只用了一年時間,就已讓九天眾仙友認可了他的“足智多謀”。
褚枝鳴看著友人,終還是問了一句:“真的決定了?”
南鈺衝他微微一笑,眉宇間的煩憂忽然散了,彷彿在剛剛的三言兩語中頓悟了,又或者原本已經有了決定,只是需要找個人說上一嘴,透口氣:“下一任塵華上仙會跟你合得來的,我有預感。”
褚枝鳴沒好氣地看他一眼,難得揶揄:“只要別讓我當一個上仙卻要隔三差五照顧兩條仙河,應該就能處得不錯。”
南鈺大笑出聲。
褚枝鳴也跟著舒展了眉頭。
“對了,”南鈺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問,“你剛剛唉聲嘆氣什麼呢?”
褚枝鳴語塞。
自己的那點愁緒和南鈺的事一比,簡直不值一提。
偏南鈺不問個清楚不罷休:“到底怎麼了,說出來我也可以幫你出出主意。”
褚枝鳴與天帝下棋這事,多是在夜半無人之時,知之者甚少,南鈺近來又總往凡間跑,便更是一點風聲沒聽到。
褚枝鳴躲閃不過,略微思索,含糊問:“若有人時常找你切磋武藝仙術,又實在身手不怎麼樣,讓你一點想與之切磋的衝動都沒有,該如何推辭?”
南鈺想也不想便道:“直截了當告訴他,回去練好了再來!”
褚枝鳴扶額:“有沒有委婉一點的?”
南鈺皺眉:“這還要委婉什麼啊,他武藝術法不精,天天找你切磋那是拖累你,沒聽過那句話嗎,和臭棋簍子下棋,越下越臭!”
褚枝鳴:“……”
有云飄來,正停在淵華上仙頭頂,遮住了明媚仙光,襯得他身影愈發憂愁。
點點愁,恰似仙水向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