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畢竟昨日葉鳳歌與孔明鈺是見過的,在從孔家回來的路上兩人還閒聊過幾句,勉強也算認識,自就省了些繁縟客套。
兩人和氣地向彼此打過招呼後,孔明鈺搓搓有些發僵的指尖,腳尖不太自在地點著地,笑著提議:“咱們能到院子裡曬著太陽說話嗎?”
到底是隆冬時節,在廳中坐久了是會覺得腳冷,冬陽雖不如何熾烈,可沐著陽光走走總能暖和些。
“孔姑娘請。”葉鳳歌站起身來,噙笑抬手。
孔明鈺與她並肩出了前廳,兩人便在院中花園的青石板小徑上慢悠悠走著。
“我今日來得冒昧,打擾了。”
孔明鈺終究是書香世家的姑娘,雖看似不著調,但在必要的時候言行進退還是有些分寸的。
葉鳳歌笑著搖搖頭:“大家年歲相近,也都不是什麼圓滑性子,孔姑娘實在不必如此拘束,有事直說。”
孔明鈺樂得拊掌:“我就喜歡與你這樣痛快性子的人打交道,大家直來直往,有事說事,多舒坦啊。”
葉鳳歌輕笑,偏頭望著她。
“我今日求見你,是有兩件事,”孔明鈺也不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這頭一件呢,就是昨日我與傅五公子談及火炮、戰艦的改良問題,我倆的一些設想不謀而合,又有些東西互有裨益。我聽著傅五公子的意思,後續在改良火炮、戰艦上還會有更大膽的嘗試,所以我想請求加入你們。你信我,我是誠心誠意想跟著你們將此事做成,絕不是來搗亂混日子的!”
葉鳳歌無奈笑笑:“其實這事只需五爺首肯就得了,哪用得著特意來問我?”
“誒你們夫妻倆怎麼回事?”孔明鈺急得直跺腳,“他說家中事都是你做主,他說了不算的,可你又叫我去問他!莫不是覺得我不堪大用,故意這麼敷衍推脫我?!”
“什、什麼就‘夫妻倆’了?”
這說法猝不及防地讓葉鳳歌滿面炸翻紅霞,結結巴巴辯解道:“沒、沒成……沒成親呢!”
孔明鈺這才恍然大悟,捂著腰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他昨日在我面前三句話必有一聲‘我家夫人’,原來是仗著你沒聽見,自己哄自己玩兒呢!哎喲,晚些我能當面嘲他一下嗎?”
她這調侃的輕嘲讓葉鳳歌那護短慣了的偏心眼兒立刻發作,鼓了鼓緋紅粉頰,嗔惱地瞪著眼前這笑得前仰後合的姑娘。
“只是近來我倆都有事忙,還沒來得及定下婚期!”
孔明鈺急急收了笑,正想說什麼,葉鳳歌就聽身後一道熟悉沉嗓帶著藏不住的雀躍欣喜漸近。
“那不如這會兒就來定吧!”
葉鳳歌背脊一僵,沒敢回頭,抬手以指尖抵住眉心,只恨不能鑽進地上的石板縫裡去。
她也不懂自己在尷尬什麼,總之就是很尷尬。
****
待葉鳳歌好不容易將驚喜雀躍追問婚期的傅凜趕走後,她與孔明鈺之間的話題總算重新回到正事。
為了爭取葉鳳歌的首肯,孔明鈺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昨日與傅凜說過的一些事細細重說了一遍。
葉鳳歌認真聽完,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疑惑。
“令尊在金石冶煉上已是地位超然的學術大家,孔家也有可供做嘗試的工坊,你為何還要捨近求遠,放著自家工坊不去呢?”
孔明鈺失落地扯了扯嘴角,神情漸漸有些苦澀。
“我爹那人吧,也不知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是被盛名所累,這些年在實證上是愈發縮手縮腳,遇到一些想不通的關節時,寧願帶一大堆人翻來覆去推演、計算一兩年,都不肯輕易多做兩回實證,導致許多事遲遲沒有明顯進展。”
二十年前,孔素廷憑著成功冶煉出白口生鐵、名揚天下時,還不足三十歲,真真算是年少得志。
要知道,在此之前七、八百年間,大縉各州——包括京中的少府匠作司——都只能得到延展性好卻相對柔軟的塊煉鍛鐵。
更為剛硬的白口生鐵橫空現世,不但徹底影響了舉國的兵器鍛造,甚至促進了水師戰艦換代。而且,在之後這二十年裡,白口生鐵也逐漸被用於鍛造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器物、農具等。
就是這樣了不起的成就,將年紀輕輕的孔素廷推向了一個學術上難以逾越的高峰,使他在金石、冶煉行當獲得了不可撼動的尊榮地位。
但也正因為此,孔素廷早早背上了盛名包袱,在之後的這二十年裡就愈發謹慎保守,深怕實證失敗的次數過多,會砸了自己的招牌名聲。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孔明鈺撇開頭,眼角有點點水光,“我打小在他跟前聽教,又時常出入自家工坊,免不了就會生出許多異想天開的假設。我並不認為實證出了差錯是丟人的事,古往今來許多學問不就是從稀奇古怪的假設開始,再反覆嘗試、反覆失敗中得出正確結果的麼?可他不這麼想,總是斥責我莽撞輕率,胡作非為。”
父女倆在對待實證上的觀念嚴重相左,固執的孔素廷索性徹底禁止孔明鈺再出入工坊。
而孔明鈺對待金石冶煉這門學問始終保有滿腔赤忱的熱愛,一門心思就想往更深處鑽研。
她時常趁夜偷偷出入孔家工坊,一遍又一遍孤獨地驗證著自己層出不窮的異想天開,一遍又一遍獨自品嚐著失敗的沮喪。
如此窘迫艱難的處境本就已經很慘,有時被家人逮到她違背父親禁令出入工坊的證據後,她還要面對父親的責難與懲戒,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去年我無意間搗鼓出了銅芯鐵之後,本以為他會對我有所改觀,”孔明鈺強顏歡笑地聳了聳肩,仰面望著光禿禿的樹梢,不願讓眼角的淚落下,“哪知他依然瞧不上我,說我不過是僥倖。”
非但如此,她還因違反禁令出入工坊,被關在家中半年不能出門,到這個月初才解禁。
被禁足的半年裡,孔明鈺憤懣鬱郁,只能時常招惹一下家中年幼的弟弟孔明森。與小孩子嘻嘻哈哈追逐打鬧,於她來說勉強也算個紓解,不然真得憋屈瘋了。
“那不是僥倖,真的不是。我十六歲那年,州府匠作司中郎專程從臨川過來拜訪我父親,談起現行的銅質火炮造價太高,對銅礦耗損也極大,造出來的炸膛風險也大,是以各州都只一門銅炮放在城門樓上做擺設;那時我就琢磨著,若能將鐵摻入銅中合冶,就算不能立刻解決炸膛的問題,至少可以降低單隻用銅鑄炮的成本。”
孔明鈺抬手捂住眼睛,哽咽道:“整整三年,我每日不停推演、計算,夜裡偷偷摸黑進工坊獨自嘗試實證。”
許多個夜晚,她在自家工坊內獨自燒著冶煉爐,試銅水、鐵水合冶比例;獨自看著實證失敗的廢鐵水嚎啕大哭;獨自躲在自己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