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哭笑不得,“好一個‘能見時變’。”
這叔孫通,歷史上從秦二世處跑到項梁處,又從項梁處跑去劉邦那兒——再沒有比他更‘能見時變’的人了。
儒家講究孝悌禮儀,事師如父。
叔孫通雖然性格滑得像泥鰍,但畢竟是儒生,對於儒家思想貫徹的還是很到位的。
所以此刻見老師孔鮒涉險,叔孫通真心擔憂,明知老師參與反賊陳勝的活動是死罪,卻也願意冒險一試。
“陛下,”叔孫通誘惑道:“小臣的老師乃是孔子八世孫,率領弟子數百,在魯地願意跟隨他的人就更多了。小臣曾在老師身邊學習多年,瞭解老師為人。老師只是一時誤入歧途,一旦讓人前去勸說,使之明白陛下仁德、朝廷愛民,那麼老師一定會欣然而來。”
胡亥冷嗤一聲,“你做著博士,不是也號稱弟子上百嗎?”言外之意,你老師孔鮒那數百弟子又有什麼稀罕?
叔孫通一噎,訕訕道:“小臣這弟子上百做不得數……”
張耳在旁,見皇帝雖然還沒完全拿定主意、但是偏於否決叔孫通的提議,不禁心中大急。
如果想逃出咸陽,眼前這樁使命就是他最好的機會,一定要攬過來!
想到此處,張耳叩首道:“陛下若是疑心草民會聯合反賊陳勝,則大可不必。草民此去,只為勸說孔鮒,若成功,便是草民報效朝廷的投名狀。況且陳勝恨不能殺了草民,如何會與草民聯合呢?”
張耳把自己此前的騷操作講了一遍,道:“當初草民與陳餘勸說陳勝出兵北上。陳勝只出兵數千,還派了他舊時好友武臣做將軍。草民與陳餘心下不服氣,勸說武臣自立為王。後來周文被章邯擊敗,龜縮於曹陽,向陳勝求救。陳勝要求武臣出兵,又被草民與陳餘勸說所阻。那周文等不到援軍,最終兵敗死於澠池,十數萬大軍一夜散盡。只這兩件事,那反賊陳勝就恨不能殺了草民。草民孤身前去,隱藏自己身份、躲避陳勝的報復還來不及,又如何會去與他聯合反秦呢?”
“望陛下明鑑,看在草民與孔鮒舊交甚篤的份上,給草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至此,叔孫通才聽明白了,感情這傢伙不是同事,是敵對陣營的啊!
叔孫通看一眼皇帝便秘似的臉色,忽然屁股一緊,有種不祥的預感。
胡亥算是看出來了,張耳這是明目張膽在逼他。
一則,他要讓蕭何、蒯徹等歸順者安心,就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辦了張耳。
二則,有叔孫通這個孔鮒的弟子在,又正在用叔孫通的時候,他不能表現得不顧孔鮒死活,使得臣下寒心。
胡亥微微一笑,問道:“當初你和陳餘勸武臣背叛了陳勝,自立為王。當時陳勝是怎麼做的?”
張耳一愣。
胡亥冷眼盯著張耳,道:“朕沒記錯的話。陳勝當初可是順應形勢,承認了武臣趙王的身份,還給你兒子張敖封為成都君。”
張耳無話可對。
胡亥冷笑道:“那陳勝能以九百戍卒成今日大事,自然有他過人之處。你多年前就能讓先帝千金求購你的頭顱,自然也不是尋常人。兩個不尋常的人湊在一起,又怎麼會因為尋常人的喜怒哀樂,而壞了大事呢?”
張耳顫聲道:“草民……”
胡亥沉聲道:“到時候,要不要聯合反秦,不過在你一念之間罷了。”
張耳心中冰涼,只道去勸說孔鮒、趁機逃走的路走不通了。
誰知道胡亥話鋒一轉,笑道:“好!朕就給你這個機會!”
張耳又是一愣,仰頭不敢置信地望著皇帝。
胡亥笑道:“朕不但放你去,連蒯徹也一起派去。他口才好,也是你的助力。對了,朕在外還有兩位特使,一位叫夏臨淵,口才不輸蒯徹;一位叫李甲,年紀輕輕,卻武藝高超。他二人也在陳郡附近,朕讓他二人也去協助你。”
張耳不敢挑剔,生怕皇帝還有附加條件,不錯眼珠盯著胡亥,等待下文。
胡亥卻並沒有看他,已轉身繼續研究地圖,口中道:“朕等著,你帶孔鮒回來那一日。”
張耳大喜過望,叩首起身,快步退下。
叔孫通已經理順了情況,擔憂道:“陛下,您真就這麼讓他走了?萬一他又反了呢?”
“‘萬一他又反了?’”胡亥重複著叔孫通的問話,似乎覺得好笑,“什麼萬一?張耳他是一定會反的。”
叔孫通下意識拍馬屁道:“怎麼會呢?小臣看他很是臣服於陛下的樣子,多半已經決心為朝廷效力了。小臣只是擔心他去了陳勝軍中,被那邊的人拉攏了……”
胡亥嗤笑一聲,道:“你這瞎拍馬屁的毛病還是沒改好。”
叔孫通捂住嘴,不敢說話了。
“朕說他一定會反,他就一定會反。”胡亥端詳著地圖上的天下紛爭,慢悠悠道:“這張耳與蕭何,算是有幾分舊交。這蕭何是沛縣造反者劉邦的左右手。可是這劉邦,當初卻是在張耳家中混飯吃的賓客。張耳胸懷大志而來,在他看來,恐怕劉邦都算不上平起平坐的朋友,更何況是在劉邦手下做事的蕭何?”
“可是現在朕封了蕭何做九卿之一的少府,他張耳卻只能做蕭何手下的屬官。”
“換了你是張耳,你心氣能平嗎?你必然是要另謀出路的。”
叔孫通順著胡亥講得思路一想,若突然間自己的朋友成了頂頭上司,那多半是很難調整好心態的。
胡亥以手摩挲著地圖上信都所在,低語道:“再說了,雖然朕說過,他張耳在趙國的丞相之位好比朝露,可是張耳肯定不會聽的。”他微微出神,問叔孫通道:“你知道讓人活下去的是什麼嗎?”
叔孫通一愣,小聲試探道:“……水和食物?”一面回答,一面已經自己覺得愚蠢。
胡亥失笑,道:“你說的這是讓身體活下去所需。那精神上呢?”
叔孫通:……陛下,咱能別老問這種哲學問題嗎?
“小臣駑鈍。”
胡亥嘆氣道:“是優越感。”
“一個人失去了優越感,是活不下去的。”
叔孫通愣住。
皇帝的話乍聽荒唐,與現實印證一想,卻是越琢磨越真切。
“所以張耳的優越感,一定會讓他覺得自己能做到新帝國的丞相。”
“而朕的優越感,”胡亥歪頭打量著地圖上那八個墨汁淋漓的黑圈,那是四境黔首揭竿而起,“卻會讓朕覺得,這大秦的天下亡不了。”
“哪怕我們的想法,大約都與現實相去甚遠。”
胡亥喃喃道,沉入了奧妙的思想世界。
叔孫通可顧不上再琢磨什麼優越感了。萬一張耳真的反了,那他叔孫通算不算禍首?
想到這裡,叔孫通急切道:“陛下,既然那張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