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碼放這許多小紙袋,而紙袋之內,則是指頭大小的牛肉粒,送一粒到嘴裡,滋味香濃,頗有嚼勁。這麼兩袋肉,瞧著沒比干糧大多少,行軍時隨身帶著並不累贅,卻扛餓得多。
若非牛肉價貴,極適宜給行軍之人,也不知她是做了當零嘴,還是給他準備的。
傅煜不由抬眼,覷向攸桐,目露讚許。
“很好吃,有勞你了。”他說。
攸桐眉眼含笑,泰然受之,幫他穿好細甲送出門。
重逢與離別都來得倉促。他來時如同疾風,滿面憔悴地闖進來,眼窩深陷,兩肩風塵,去時則昂首健步,身姿魁偉英武,盡掃先前的疲憊之態,迅速消失在迴廊之間。留給她的,便是昨日雨後那個突如其來親吻,像是往素白的紙上倒了半碗硃砂,醒目張揚,讓她措手不及,亦驚覺內心對傅煜的態度之轉變。
哪怕整個夜晚翻來覆去,攸桐也沒想好,倘若今晚傅煜來南樓,她當如何應對。
好在,他暫時外出,可容她慢慢思索。
攸桐臨風而立,隱隱舒了口氣。
然而想到鐵弓冰寒、冷劍鋒銳,心裡又懸了起來。
先前聽聞傅暉堂兄弟曾戰死沙場時,她除了欽佩惋惜,並沒太覺得害怕。自打瞧見傅德清重傷昏迷的模樣後,攸桐才算是真切明白,沙場負傷究竟是何模樣,能叫龍精虎猛的男人變得奄奄一息、脆弱不堪。
她在傅煜肩膀瞧見的舊傷疤痕,恐怕也是無數次那般兇險後留下的。
而今他又攜刀外出,豈不叫人擔心?
攸桐心裡一時喜、一時憂,回望雲樓後,眺著遠處站了整個後晌。
……
傅煜此次北上,除了整頓軍務邊防外,還有件要事,便是尋找孫猛的下落。
永寧帳下的將領想要深入敵腹,找人蹤跡,絕非易事,但傅煜手底下不止有英勇斥候,更有往來京城各處刺探訊息的高手。這些人易容喬裝,孤身行路,找起人來比軍中滿身悍厲的漢子方便得多,眼神也更銳利。
到七月底,傅煜回齊州時,也帶回了孫猛的訊息——
被人殺死後棄屍荒野,若非藏在山洞裡,怕是已被財狼虎豹給撕碎了。
縱然早就在意料之中,聽見這訊息時,傅德清臉色也立時沉了下去。
“是你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傅煜神情陰鬱,眼底冷凝如臘月寒冰,“身體藏了很久,已經臭了,致命的傷在背後,且一刀斃命,此外別無傷處。藏的山洞,離父親約定跟三堂兄會面的地方不遠。”他坐在榻邊,脊背繃緊,如同拉滿的弓,連聲音都是繃著的,“那傷口絕不是暗裡偷襲,而是近身留下的。以孫猛的身手,若非毫無防備,豈會讓人輕易重傷?”
屋門緊掩,只剩父子二人對坐。
傅德清腰間的傷稍稍痊癒,滿面肅然,坐得筆直,眼底冷沉,全無平素的寬厚。
“你的意思是,孫猛被熟人所殺。”
“絕對是熟人!”
低沉的聲音,萬分篤定。
滿屋安靜裡,忽然發出輕微的咔咔聲,是傅德清捏緊骨節的動靜。
三十餘年的征伐生涯,父親、兒子皆戰死沙場,兄長亦重傷殘疾,行動不便,昔日的袍澤兄弟也有許多馬革裹屍,對於生死,傅德清早已看淡。然而跟隨他多年的親信被熟人殘殺,這般訊息,依然令他震驚、憤怒。沉穩端肅的臉上漸漸蒙了殺意,他盯著傅煜,低聲道:“能讓他打消戒心,有機會一擊斃命的人,不多。”
——整個永寧帳下,這樣的人數得過來。
更何況,當時的情形,知道孫猛去接應他這件事的,更是寥寥可數。
身體藏在接頭的地方附近,最讓人懷疑的自然是傅暲。
甚至在此事之前,父子倆也曾聽過風言風語。
永寧節度使的兵馬大權,原本是由老太爺交到長子傅德明手裡,以傅德清為兵馬副使。直至傅德明重傷,才將軍權交予弟弟。子侄輩裡,長房幾個兒子其實都不算差,擱在同輩裡是佼佼者,沙場之上,也能委以重任。
只是傅煜從軍之後進益飛快,論手腕能力、用兵謀略,皆遠超同儕。
傅暉等人的本事在他跟前未免遜色,甚至連久經沙場的老將,也不及傅煜果斷英武,屢戰屢勝。傅德清也曾想過以侄子為兵馬副使,奈何永寧帳下人才濟濟、猛將如雲,侄子的戰功手腕震懾不住,能令一眾老將心悅誠服、老實聽從號令的,僅傅煜而已。
是以傅德清兄弟商議後,終是提拔了後起而秀的傅煜,闔府協力,坐鎮齊州。
這兩年間,傅煜威震沙場,漸漸有議論滋生,說原本該握在傅暉父子手裡的軍政大權,已然旁落。傅德明對此不以為意,將態度擺得明白——傅煜有能耐驅敵領兵,就該居於高位,往後謀得大事,也以他為尊。
但人心深奧,傅德明縱看得開,未必旁人也能坦然,被這般言論蠱惑,保不準會生歪心思。
是以議論剛滋生時,傅德明便迅速處置,再無人敢瞎說。
此刻,事情卻又無聲無息地回到了這地方。
父子倆沉默片刻,讀懂彼此眼底的猜測與遲疑。
半晌,傅德清才道:“我不信。暲兒不是那種人,你伯父更不會。”
“我也不信。倘若堂兄存有異心,故意延誤救援的時機,自會毀屍滅跡,不露半點破綻,豈會留下明顯的證據。何況,父親此身擔負永寧百姓、邊疆安危,若有閃失,受連累的是將士百姓,堂兄不至於糊塗到那地步。”
“所以——”傅德清臉色更沉,“你猜是有人栽贓,故意挑撥?”
“從前的流言,今日的孫猛,都是衝著父親和大伯,欲令傅家自起嫌疑罅隙。”
像傅家這等銅牆鐵壁,從外面襲來,不易攻破,但倘若府裡離心背德,生了內亂,則四分五裂、不擊而潰。哪怕將士滿腔鐵血、仍會拼死守衛邊疆,也沒法再像從前那樣,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屆時,會是誰受益?
傅德清想至此處,冷笑了聲,“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知道此事的唯有我和暲兒的親信,此人能做到這地步,自是籌謀已久,藏在傅家軍中多年,到如今國生內亂,就坐不住了。兩回出手都是挑撥離間,我們按兵不動,他必定還會生是非。”
“好。”傅煜沉聲。
既摸清對方的意圖,這事便有跡可循,且有嫌疑的人就那麼幾個,不算太麻煩。
傅煜暫時按下心思,問起傅德清的傷勢。
這傷養到如今,已近兩月,有上等膏藥和藥膳調理,腰傷腿傷都痊癒了許多,傅德清近來已能撐著柺杖下地走動。傅煜自打從軍,也沒少受傷,所謂久病成醫,哪怕沒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能有些見地,將傅德清的傷瞧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