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屋前已經落下人影。
霍臨風進屋,一路摘下斗笠,脫掉蓑衣,乾淨清爽地邁入臥房。床鋪空空如也,他循著燭光看向窗邊,和臥在榻上的容落雲一下子對上。
從未如此心虛,屏息瞠目,差點丟了手中食盒。鎮靜後卻也鬆一口氣,估計對方的身體沒有大礙。
那日他坦白,至今一共七日,也是時候說說清楚了。
霍臨風慢慢踱去,將食盒擱在小桌上,端出裡頭的熱羹。“悽風苦雨,已經不燙了。”他舀起一勺遞到容落雲嘴邊,料到對方偏過頭拒絕。
他說:“就當是我來夢裡見你,喝完它。”
容落雲垂著眼睛:“可我已經清醒了。”
霍臨風道:“所以今夜是最後一次,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他語氣很溫柔,動作卻帶著不容反抗的蠻橫,人家不吃,就用勺子剮蹭那薄唇。
蹭開了,趁機喂進去一勺。
容落雲含著那一口湯羹不肯下嚥,抬眸瞪霍臨風,眼眶漸漸地紅了。那股子瘋癲是他自己的狼狽,面對著眼前這個,除卻怨恨和割捨不清的情愛,什麼都不剩。
他吞下那一口,到了這步,他還是最聽霍臨風的話。一勺一勺吃光,他腹內熱騰騰的,那熱氣甚至燻燎到心口。
這時刁玉良熬好藥端來,又是一碗。“二哥,我餵你。”他湊到容落雲身旁,“等我學會如何照顧,霍大哥就不用來回跑了。”
霍臨風頷首贊同:“那以後就勞煩四宮主。”他蹲下身去,一手製住容落雲的腳腕,一手拆下腳掌纏裹的棉紗,默默換藥。
刁玉良問:“霍大哥,你今夜留宿嗎?”
霍臨風抬眼一瞄,說:“等會兒就回去。”傷口包紮好,系兩隻蝴蝶般的小結,還捋了把圓潤的腳趾。
刁玉良點點頭:“這麼急啊。”他一臉好心,扭頭衝容落雲說,“二哥,昨晚霍大哥抱了你一夜,走之前還親你的額頭。”
容落雲神色一僵,佯裝沒有聽見。
霍臨風解圍道:“四宮主,出去把風。”
待刁玉良離開,屋內只他們兩個。他低頭拾掇桌上的物件兒,襯著嘩嘩雨聲和自己的心跳,不經意地說:“對不起。”
容落雲問:“為何道歉?”
霍臨風答:“你知道的。”
容落雲粲然一笑:“我知道什麼?我挨著窗子坐了一天,苦想昨夜的情景,連是夢是醒都不知道。”
他微微起身:“我被你刺激透了。”揪住霍臨風的衣襟,一把嗓子啞得厲害,“眼下我是一隻病貓,你照顧我做甚?等我變成齜牙的老虎,有仇報仇,有怨抱怨。”
霍臨風任由拉扯,問:“你會殺了我爹嗎?”
容落雲赤紅的眼中精光四射:“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害死我爹孃的人,一個都不會放過。”
霍臨風再問:“用我這條命相抵呢?”
容落雲竭力吼道:“你做夢!”他猛地推開對方,“我殺死你爹孃,把命抵給你如何?!我告訴你,霍釗我一定會殺!”
容落雲癱倒在榻邊:“你想父債子還,我偏不要你的命。”
他抬手指向屋門,字句清晰地說,“你這個人,我也不要了。”
剛才那一碗羹,昨夜的悉心照顧,數日前的恩愛溫存。什麼靈璧山的約定,禪院動心,迷得他七葷八素的小箋……
從樓梯拐角那一撞,到兩心相惜許了終生。
“此間種種。”容落雲說道,“全當作一場大夢。”
既然死結難解,索性情斷義絕。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心情日記6:陳若吟,狗皇帝,霍釗,三皇子,排名分先後,你們給我等著。還我爹孃,償我愛情!
第58章
數日闌風伏雨, 天地溼透了, 長街的水窪愈積愈深,這一早, 陸準撐著傘朝無名居走, 深一腳淺一腳, 懷裡還揣著兩張熱餅。
到門口,他喊一聲“二哥”。
無人答應, 陸準推開半掩的木門, 只見一道白光飛過。容落雲一襲白衫,執劍在院中劈斬風雨, 霎時又迸出一道銀白光芒, 碎石飛濺, 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陸準一聲驚叫,忙用紙傘遮擋,等風平浪靜之後才敢露頭。他喜不自勝,邊衝進去邊喊:“二哥, 你已無大礙了!”
容落雲抹把臉:“前兩日便痊癒了。”
他登入簷下, 不理會被雨水沾溼的紗袍, 只顧著擦拭長劍,偶一回頭,和樑上那幾只喜鵲對上。雨季一來,這些撲稜翅膀的東西懶極了,日日等著他喂。
他也沒多好,鳥似的, 總藏在窩巢裡不出門。這場病傷得厲害,皮肉之苦是小意思,可他傷及內裡,讀書時盯著書頁犯病,寫字時盯著筆尖犯病,就連倚著窗戶吹吹風,也能輕而易舉地犯了病。
“二哥?”陸準叫他。
容落雲回神,眼尾掃向對方:“何事?”
陸準微怔,這句“二哥”他叫過許多年,容落雲總是目露親暱,從未用這般冷淡的眼神相對。他訕訕道:“二哥,你不高興?”
容落雲答:“還行。”
什麼叫還行……陸準無法,從懷中掏出熱餅,遞過去撒嬌賣乖:“二哥,你瘦了好些,多吃點東西罷。”
容落雲瞄一眼:“我沒胃口。”他收劍入鞘,望著綿綿雨絲陷入沉默,冷眼冷心的,竟半晌沒搭理弟弟一句。
陸準嚼完餅,覺出自討沒趣來,乾巴巴地說:“二哥,那我回去再睡會兒。”撐開傘,他灰溜溜地走入雨中,忍不住回首,“你若想出門,喊我嘛。”
容落雲點點頭,像是敷衍。
那小財神傷了心,癟著嘴,淌著雨水回藏金閣去,半道碰見刁玉良,兄弟兩人隔著風雨相望。刁玉良率先出聲:“三哥,你瞧著像死了娘。”
陸準哭喪著臉:“我本來就死了娘,你去無名居?”
刁玉良“嗯”一聲,迴應完,對方冷哼一聲朝前走了。他心中納罕,卻也猜到幾分,趕忙掉頭追了上去。
兩人擠在傘下嘀咕,對一對口供,然後如難兄難弟般勾搭住肩膀。陸準說:“二哥何曾這般對待咱們,是不?”
“是呀!”刁玉良道,“他病好之後便如此,好不尋常。”
這場病說來就來,蹊蹺得很,而且又跳樓又跳河,簡直是奔著一命嗚呼去的。既然想死,說明生不如死,卻又沒死成,只得不痛快地活著。
從此吃什麼都不香,瞧誰都不順眼,比風雨還涼薄,比冰雪更孤寒。
陸準和刁玉良討論一路,到藏金閣,陸準駭道:“老四,二哥不會病這一場,從此變態了罷?”
刁玉良輕顫:“啥叫變態呀……”
容落雲自己都不知何為“變態”,亦不知正遭人嚼舌,他獨坐廊下,扭臉朝院內一隅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