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瑪麗亞
您的肖像是本書最美的點綴;
但願您的芳名在這裡是經過祝福的黃楊枝,
雖不知摘自哪一棵樹,
但一定已被宗教聖化,
並由虔誠的手所更新,
因而永遠翠色蔥蘢,
庇護家園。
巴爾扎克
某些外省的城區,總有一些房子讓人一看就感到淒涼,就像見到最陰森的修道院、最蕭條的曠野或者最破落的廢墟一樣。也許修道院的沉寂、曠野的荒漠和廢墟的凋敗,那些房子都兼而有之。裡面的住戶生活得悄無聲息,讓外地人直以為那是些無人居住的空宅;不過一有陌生人在街上走動,視窗倒會有人突然探出一張不動聲色的面孔,像僧侶一般,朝窗外冷漠而陰沉地瞥上一眼。索繆城裡有一所住宅就具備上述的淒涼成分。它坐落在一條起伏不平的街道的盡頭;那是一條直通上城古堡的街道,如今已少有人來往;儘管冬天冷,夏天熱,有幾處還陰暗不堪,它卻自有引人之處:石子的路面始終清潔乾爽,而且回聲清脆;街面狹窄,線路曲折,兩旁的房屋屬於老城區,安靜地蜷伏在城牆腳下。三百多年的古宅雖然是木結構,倒還結實。房屋的格式多種多樣,給索繆老城區的這一地段平添獨特的情調,足使熱心訪古的遊客和藝術家們駐足留連。誰能經過這裡不讚嘆縱橫於屋面的那些厚實的木板呢?它們兩端都雕刻著稀奇古怪的圖案,構成一溜黑色的浮雕,橫貫於大多數房屋的底層之上。這一家橫木上覆蓋著青石板,給單薄的外牆勾出一條條藍線,木結構的屋頂被歲月壓彎,朽蝕的屋面蓋板經過多年日曬雨淋也扭曲走形;那一家發黑的窗臺十分醒目,上面原先的精細雕紋如今模糊難辨,而且彷彿已脆弱不堪,承受不住貧苦女工放在上面的棕紅色的陶土花盆,只勉強地支託著盆裡瘦長的石竹和月季。再往前去,有幾家大門上凸出粗壯的釘頭,釘頭上鐫刻著家傳的象形文字。這些象形文字本來就是老祖宗們隨心所欲勾畫出來的,其含義今天當然不易考證;有的或許是哪位新教徒表明信仰的記號;有的或許是反新教聯盟的成員用來詛咒亨利四世①的咒符。有幾戶市民階級的人家,門上也刻有鄉紳的家徽,表示自己的祖輩曾享有主持市政的光榮,免得後人淡忘。總之,這裡的門上記載了整部法國的歷史。有一幢房屋破舊得一晃三搖,外牆的泥灰卻留下當年能工巧匠的高超手藝;隔壁是一所貴族宅第,在石砌的拱形門楣上,祖傳的紋章尚依稀可辨,但畢竟經受過一七八九年以來一次次席捲全國的革命風浪的吹打,如今只剩下劫後的餘痕。邊條街上的鋪面既不像小店也不像貨棧。熱衷尋訪中世紀文物的人會發現這裡的一切跟上一輩的女工習藝工場一樣簡陋樸實。低矮的店堂既無貨攤也無貨架和玻璃櫥窗,進深很大,裡面陰暗,內外都沒有一點裝璜。大門分上下兩截,門上很不講究地釘上了鐵箍、鐵鋦;門的上半截往裡開著,下半截裝有彈簧門鈴,不斷地被人推進推出。空氣和陽光從門的上半截往裡灌,或者透過氣窗、天花板和矮牆之間的空檔進入店堂,半人高的矮牆上面有便於裝卸護窗板的滑槽,結實的護窗板清早卸下,傍晚裝上之後再用鐵閂鎖得嚴嚴實實。這矮牆是用來陳列商品的,但是決沒有為招徠顧客而精心佈置。陳列的商品按經營物件的不同而不同,無非是三、兩桶食鹽和鱈魚,或者幾捆纜繩和帆布;樓板的橫樑上掛幾束閃閃發亮的黃銅絲,靠牆放一溜金屬的酒桶箍,或者在幾個架子上擺出一些布匹。進去看看?一位青春煥發的白淨姑娘,裹著潔白的圍巾,露出通紅的手臂,應聲放下正在編織的活計,忙向後鋪叫她的父母;這時店東就會出來聽你吩咐,態度或冷淡或殷勤,或有問必答或愛理不理,全憑店東不同的脾性。成交的也許不過是兩個銅板的小交易,也許是高達兩、三萬法郎的大生意。你還能見到專做橡木板材生意的老闆坐在店堂門口,繞動著大拇指跟鄰居聊天;表面看去,他不過有些做酒瓶架的劣質板條,但是在碼頭那邊的木工場裡,他的貨源足以供應安茹地區一切箍桶作坊的全部用料。遇到好年景,他能算出箍桶匠們總共需要多少板材,計算之準確,誤差不超過一兩塊板材。一天陽光能教他發財,一場惡雨能讓他虧本。半天之內板材市價能跳到十一法郎或跌到六法郎。這一帶跟都蘭地區一樣,氣候的陰晴決定市場的盛衰。種葡萄的、有田產的、木材商、箍桶匠、客棧老闆、船行老大,都眼巴巴地盼望晴天;晚上睡覺時唯恐天一亮就聽說夜裡上了凍。他們既怕颳風,又怕下雨,更怕天旱,只盼雨水、雲彩和晴暖的氣候能隨人所願而適時地降臨。晴雨表讓人時喜時憂,一會兒使人緊鎖愁眉,一會兒又教人笑逐顏開。這條街是索繆城裡的“大馬路”。“好一個金子般的天氣!”這句話促動整條街上家家戶戶都扳著手指算賬;人人都會跟鄰居說:“老天爺下金雨了!”他們心中有數:一道陽光,一場時雨,會帶來多少好處。在晴朗的季節,每逢週末,儘管還沒有到中午,你就別想買到一文錢的東西。這裡講信用的生意人也都有自己的葡萄園、自己的田地,他們需要趁著好天氣到鄉下去忙上幾天。所以,買東西和賣東西,收支和盈虧,他們早都算計周全;平日裡生意人儘可以把十二小時中的十小時用來說笑聊天,沒完沒了地發表高見,飛短流長地傳遞閒話,窺探隱私。誰家的主婦買回一隻竹雞,準有人要問她的丈夫:燉雞的火候是否恰到好處?誰家的姑娘在視窗探一下腦袋,決躲不過一幫又一幫閒人的眼睛。總之,誰的內心都幾乎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連黑乎乎、靜悄悄、讓人無法看透的深宅大院,也遮不住半點秘密。人人幾乎都永遠像生活在露天一樣。家家戶戶都在大門外吃午飯,用晚餐,拌嘴鬥氣。路過這裡的外鄉人被他們品頭論足,挨個兒分析。從前,到內地來的人總不免挨家挨戶地受到取笑,由此而產生一段段故事;擅長編制市井笑料的安茹居民也從而獲得“牛皮大王”的美名。老城區像樣的舊宅都坐落在街道的高處,原先這都是些當地頭面人物的公館。我們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一所淒涼舊宅中,這些房屋在法蘭西淳樸民風日益衰微的今天,只成了世道人心還樸實的舊時的遺物。順著這條古色古香的曲折街道一路走去,連最不足掛齒的小東西都能喚起你思古的幽情,整個氣氛使你不得不浮想聯翩。你會發現有一處拐角相當陰暗,格朗臺先生的公館的大門就龜縮在這凹處的中間。倘若不跟你說說格朗臺先生的身世,你就無法領會在內地把誰的家稱作公館該有多大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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