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不肯出來做官,就肯也未見得有的做。大小十來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錢來維持著,祖母萬分不情願,然而已是維持了這些年了。……瀠珠家裡的窮,是有背景,有根底的,提起來話長,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撥拉諸公聽”。
可是瀠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點解釋也沒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兩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裡,低頭看著藍布罩袍底下,太深的肉色線褲,尖口布鞋,左腳右腳,一探一探。從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輪車伕披著方格子絨毯,縮著頸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亂轉,像是忍著一泡尿。紅棕色的洋梧桐,有兩棵還有葉子,清晰異常的焦紅小點,一點一點,整個的樹顯得玲瓏輕巧起來。冬天的馬路,乾淨之極的樣子,淡黃灰的地,淡得發白,頭上的天卻是白中發黑,黑沉沉的,雖然不過下午兩三點鐘時分。
一輛電車駛過,裡面搭客擠得歪歪斜斜,三等車窗裡卻戳出來一大捆白楊花——花販叫做白楊花的,一種銀白的小絨骨嘟,遠望著,像枯枝上的殘雪。
今年雨雪特別地少。自從瀠珠買了一件雨衣,就從來沒有下過雨。瀠珠是因為一直雨天沒有雨衣,積年的深刻的苦惱的緣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樣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錢就買了一件,想著冬天有時候還可以當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藥房裡做事,一個同學介紹的。她姊妹幾個都是在學校裡讀到初中就沒往下唸了,在家裡閒著。姑媽答應替她找個事,因為程度太差,嚷嚷了好些時了,也沒找著。現在她有了這個事,姑媽心裡還有點不大快活。祖母說,就是姑媽給她介紹的事,也還不願意,說她那樣的人,能做什麼事?外頭人又壞,小姐理路又不清楚——少現世了!祖母當然是不贊成——根本瀠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贊成。兒孫太多了。祖父也不一定贊成。可是倒夾在裡面護著孫女兒,不為別的,就為了和祖母鬧彆扭,表示她雖然養活了他一輩子,他還是有他的獨立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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