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與聖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那時劉延陵兄介紹我到吳淞炮臺灣中國公學教書。到了那邊,他就和我說:“葉聖陶也在這兒。”我們都念過聖陶的小說,所以他這樣告我。我好奇地問道:“怎樣一個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是延陵和我去訪問聖陶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年紀並不老,只那樸實的服色和沉默的風度與我們平日所想象的蘇州少年文人葉聖陶不甚符合罷了。
記得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聖陶似乎也如此。我們只談了幾句關於作品的泛泛的意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聖陶總回甪直去;他很愛他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只獨自坐在屋裡。不久,中國公學忽然起了風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只怕葉聖陶未必贊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贊成了!後來細想他許是有意優容我們吧;這真是老大哥的態度呢。我們的辦法天然是失敗了,風潮延宕下去;於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聖陶差不多天天見面;同時又認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聖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裡聽著。他卻並不是喜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麼有味地聽著。至於與人獨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著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這樣就過去了。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儲存著的《晨報》副張,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裡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他和我同時發見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慚愧著,因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於天性,並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於世間妥協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他發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於風潮的妥協論者的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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