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了,沒有再看自己的舊作。這次我的早期短篇小說由遠景出版社集結出版,又有機會重讀一遍十幾年前的那些作品,一面讀,心中不禁納罕:原來自己也曾那般幼稚過,而且在那種年紀,不知哪裡來的那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講到我的小說啟蒙老師,第一個恐怕要算我們從前家裡的廚子老央了。老央是我們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說慣道的口才,鼓兒詞奇多。因為他曾為火頭軍,見聞廣博,三言兩語,把個極平凡的故事說得鮮龍活跳。冬天夜裡,我的房子中架上了一個炭火盆,灰爐裡煨著幾枚紅薯,火盆上擱著一碗水,去火氣。於是老央便問我道:“昨天講到哪裡了,五少?”“薛仁貴救駕,”我說。老央正在給我講“薛仁貴徵東”。那是我開宗明義第一本小說,而那銀牙大耳,身高一丈,手執方天畫戟,身著銀盔白袍,替唐太宗徵高麗的薛仁貴,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亞力山大、拿破崙,都不能跟我們這位大唐壯士相比擬的。老央一徑裹著他那件油漬斑斑,煤灰撲撲的軍棉袍,兩隻手手指甲裡烏烏黑盡是油膩,一進來,一身的廚房味。可是我一見著他,便如獲至寶,一把抓住,不到睡覺,不放他走。那時正在抗日期間愁雲慘霧的重慶,才七、八歲,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鬥。醫生在燈下舉著我的愛克斯光片指給父親看,父親臉色一沉,因為我的右邊肺尖上照出一個大洞來。那個時候沒有肺病特效藥,大家談癆色變,提到肺病兩個字便亂使眼色,好像是件極不吉祥的事。家裡的親戚傭人,一走過我房間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彎下身去,不讓我看見,一溜煙逃掉,因為怕給我抓進房子講“故仔”,我得的是“童子癆”,染上了還了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樣與世隔絕虛度過去,然而我很著急,因為我知道外面世界有許許多多好玩的事情發生,我沒份參加。嘉陵江漲大水,我擎著望遠鏡從窗外看下去,江中濁浪衝天,許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沒,我看見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頭散髮,倉皇失措,手腳亂舞,竹筏被漩渦卷得直轉,我捶著床叫:“噯、噯!”然而家人不准我下來,因為我還在發燒,於是躺在床上,眼看著外面許多生命一一消失,心中只有乾著急。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寵愛,在家中橫行霸道,一旦隔離,拘禁在花園山坡上一棟小房子裡,我頓感打入冷宮,十分鬱郁不得志起來。一個春天的傍晚,園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園中設宴,一時賓客雲集,笑語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裡,悄悄掀開窗簾,窺見園中大千世界,一片繁華,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期間,個個喜氣洋洋。一霎時,一陣被人擯棄,為世所遺的悲憤兜上心頭,禁不住痛哭起來。那段期間,火頭軍老央的“說唐”,便成為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向往瓦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寶的英武,程咬金的詼諧,尉遲敬德的魯莽,對於我都是刻骨銘心的。當然,“徵西”中的樊梨花,亦為我深深喜愛。後來看京戲,“樊江關”,樊梨花一出臺,頭插雉尾,身穿鎖子黃金甲,足登粉底小蠻靴,一聲嬌叱顧盼生姿,端的是一員俊俏女將,然而我看來很眼熟,因為我從小心目中便認定樊梨花原該那般威風。
Loading...
未載入完,嘗試【重新整理】or【退出閱讀模式】or【關閉廣告遮蔽】。
嘗試更換【Firefox瀏覽器】or【Chrome谷歌瀏覽器】開啟多多收藏!
移動流量偶爾打不開,可以切換電信、聯通、Wifi。
收藏網址:www.peakbooks.cc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