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雨》與《電》
——巴金的《愛情的三部曲》
劉西渭
安諾德論翻譯荷馬,以為譯者不該預先規定一種語言,做為自己工作的羈縛。實際不僅譯者,便是批評者,同樣需要這種勸告。而且不止於語言——表現的符志;我的意思更在類乎成見的標準。語言幫助我們表現,同時妨害我們表現;標準幫助我們完成我們的表現,同時妨害我們完成我們的表現。
有一利便有一弊,在性靈的活動上,在藝術的製作上,尤其見出這種遺憾。牛曼教授不用拉丁語根的英文翻譯荷馬,結局自己沒有做到,即使做到,也只勞而無功。考伯詩人要用米爾頓的詩式翻譯荷馬,結局他做到了,然而他丟掉荷馬自然的流暢。二人見其小,未見其大;見其靜,未見其變。所謂大者變者,正是根裡荷馬人性的存在。荷馬當年有自由的心境歌唱,我們今日無廣大的心境領受。
批評者和譯者原本同是讀者,全有初步讀書經驗的過程。
漸漸基於個性的差異,由於目的的區別,因而分道揚鑣,一個希望把作品原封不動介紹過來,一個希望把作品原封不動解釋出來。這裡同樣需要儘量忠實。但是臨到解釋,批評者不由額外放上了些東西——另一個存在。於是看一篇批評,成為看兩個人的或離或合的苦樂。批評之所以成功一種獨立的藝術,不在自己具有術語水準一類的零碎,而在具有一個富麗的人性的存在。一件真正的創作,不能因為批評者的另一個存在,勾銷自己的存在。批評者不是硬生生的堤,活活攔住水的去向。堤是需要的,甚至於必要的。然而當著傑作面前,一個批評者與其說是指導的,裁判的,倒不如說是鑑賞的,不僅禮貌有加,也是理之當然。這只是另一股水:小,被大水吸沒;大,吸沒小水;濁,攪揮清水;清,被濁水攙上些渣滓。一個人性鑽進另一個人性,不是挺身擋住另一個人性。頭頭是道,不誤人我生機,未嘗不是現代人一個聰明而又吃力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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