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屋本來就小,他家的東西雖然堆放得既科學又整齊,但仍然沒能給人留出多少駐足的餘地。外屋明晃晃的燈光帶著喜氣洋洋的調子,把裡屋映得半亮,相形之下,這兒更透著一股子陳舊暗淡之氣,有點悲涼。物是人非,見物思人,他一想到父親,思緒就要顫動,爸爸,你真的走了嗎?你的兒子回來了,他要你呀!他要向你訴訴委屈;他要報答你二十年含辛茹苦、一粥一粟的親子之愛,他要得到報答你的機會啊!
身邊的人太多了,他沒法讓自己的身心沉浸在回憶和感念中,鄭大媽和王大爺高腔大嗓地向他講著他家那些零碎物件所擺放的位置,他不得靜,只好拿了一床被褥、幾件衣物,打成個行李捲,告辭了出來。
他又回到了馬路上。
南州的夜晚,繁華,美麗。可這重獲自由的第一夜,哪裡是他的棲息之所呢?他原來是打算好去辦公室睡沙發的,但在出了王煥德家門後才想起手中沒有辦公室的鑰匙,一時進退不得,只好硬著頭皮漫無方向地順著大街往前走。白天興高采烈的心情這會兒竟跑得無影無蹤了,還有什麼可以讓他高興的呢?下午紀處長那一席居高臨下的教誨剛剛在他心裡蒙上一層暗淡的陰影,嚴君轉告他的關於施肖萌家道中興的訊息又使他產生了某種莫名其妙的顧慮和不快。他本來是可以立即去找她的,記得在自新河遭到田保善、鄭三炮們痛毆後被扔進反省號的那個淒厲的深夜,他是多麼瘋狂地渴望著能再見她一面,就是加十年刑,就是挨槍子兒也心甘情願。而現在,當可以自由支配雙腳去奔向她的時候,他卻不由得躊躇了。嚴君的話,似乎使施肖萌八個月沒給他來信這一懸疑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釋。她的父親當了市委政法書記,自己又上了大學,家境人運,今非昔比。剛才關於房子的小插曲就說明,他還是兩年多以前的他,而別人,卻都隨著時間而變化,而前進了。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肖萌會成為另一個肖萌,她也許在大學裡相知了更為般配的男朋友,而她的家,誰知道呢,誰知道會不會還像過去那樣歡迎他這個所謂“教育釋放”的勞改犯呢?不不!雖然他想念她,在煎熬中等待著同她的重逢,嚮往著在一起互敘別情的歡樂;但是此刻,他卻高度凝聚起自己的自尊心,他不想用陳舊的往事攪擾別人的快樂,不願意看到她在自己突然出現時的尷尬,而寧願把她在自己記憶中的美好形象就那麼永久地、固定地保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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