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語言能力的生物,但人說話其實很難。
一九八八年我移居中國的南方之南,最南端的海南島。我不會說海南後,而且覺得這種話很難學。有一天,我與朋友到菜市場買菜,見到不知名的魚,便向本地的賣主打聽。他說這是魚。我說我知道是魚,請問是什麼魚?他瞪大眼睛說,“海魚麼。”我笑了,我說我知道是海魚,請問是“什、麼、海、魚?”對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顯得有些不耐煩。“大魚麼?”
我和朋友事後想起這一段對話,忍不住大笑。
海南人有全國最大的海域,有數不盡數的漁村,歷史悠久的漁業。我後來才知道,他們關於魚的詞彙量應該說是最大的。真正的漁民,對幾百種自以及魚的每個部位以及魚的冬種狀態,都有特定的語詞,都有細緻、準確的表達和描述、足可以編出一本厚厚的詞典。但這些絕大部分無法進人普通話。即使是收集詞條最多的《康熙字典》,四萬多漢字也離這個海島太遙遠,把這裡大量深切而豐富的感受排除在視野之外,排除在學士們御製的筆硯之外。當我同這裡的人說起普通話時,當我迫使他們使用他們不太熟悉的語言時,他們就只可能用“海魚”或“大魚”來含糊。
我差一點嘲笑他們,差一點以為他們可憐地語言貧乏。我當然錯了。對於我來說,他們並不是我見到的他們,並不是我在談論的他們,他們嘲瞅嘔啞鞏哩哇啦,很大程度上還隱匿在我無法進人的語言屏障之後,深藏在中文普通話無法照亮的暗夜裡。他們接受了這種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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