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青到縣城裡看了一回世界,回來以後,免不了有一些人用他好奇地打聽街上的事情。兆青無心把城裡情況說得很具體,一律草草打發。人家問房子,問汽車,問人貌,他都是說:“有什麼呵?好憐相的。”
“憐相”是漂亮的意思。
他沒有笑容,毫無談興,對打探者敷衍幾句然後就去挖土。
我後來才從縣城的光復老師那裡知道,兆青老館在城裡的時候,哪裡都不去,一直在老師家裡蟋曲著小小的身子,縮在椅子上睡覺,甚至不朝窗外瞥一眼。他臉上一團粗橫的怨氣,一點也。不願意看見那些漂亮的高樓,說有什麼好看呢?我們不比你們街上人,一看這些就心裡堵。遭孽呵,這麼大的屋,要好多人做好多工才砌得起來?
他第一次看見火車站準備南運的群山一樣的石料,看到大理石板光可鑑人,還哇哇哇地哭了起來,鼻涕抹上衣袖。“娘哎娘,這要打熔好多鏨子才打得出來!”
他讓旁人嚇了一大跳。
回到鄉親家裡,他反常地吃得很少,對一隻鄰家的狗特別惱怒,顯得脾氣很壞。鄉親知道,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巖匠,打了一輩了巖頭,已經死了。
在我看來,比起後生們對城市的讚歎來說,兆青的哇哇大哭更多保留了“憐相”一詞的原義。馬橋沒有“美麗”這個詞,只有“標緻”、“乖致”、“乖”一類可作替代,最為常用和流行的卻是“憐相”。在漢語裡,美與憐早有不解之緣,不算特別的奇怪。美使人疼,故有“疼愛”;使人憐,故有“憐愛”。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在中文裡透出哀婉的情接。我讀過一篇西方學者評介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文章,文章說川端不愛用“悲”字,總是用“哀”字,因為在漢語裡,“哀”與“愛”同音,在聲音上溝通了兩種情感——或者說,在川端看來其實就是一種情感,由被文字粗暴地分割。文章從一點出發,論述川端的審美態度中的悲世情懷。其實,文章的作者不知道,漢語的“悲”字同樣承擔著美的詮義。古人說“悲角”、“悲商”、“悲絲”、“悲管”、“悲歌”、“悲響”等等,其中的”悲“字差不多都可以用“美”替換。我在大學的古文教授就是這麼說的。他反對一九六四年版的《辭源》僅僅把“悲”限義為悲愁傷痛——那樣的話,古人用“悲”來廣泛形容一切音樂也包括歡樂或豪壯的音樂,就變得十分費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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