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義說過,省城裡的人不喝擂茶,也不懂得紡紗織布,可憐他們家家都沒有布做褲子,一條短褲只有一巴掌大,像婆娘們的騎馬帶子,勒得胯襠憋死人。馬橋人由此十分同情省城裡的人,每次看見我們知青要回城,總是要我們多買點鄉下的土布帶回去,給爹媽多做兩條褲子。
我們覺得十分好笑,說城裡並不缺布,短褲做得小一點,是為了貼身,好看,或者為了運動的方便。
馬橋人眨眨眼,不大相信。
日子長了,我們發現無論我們如何解釋,也沒法消除本義的訛傳——因我們沒有話份。
“話份”在普通語中幾乎找不到近義詞,卻是馬橋詞彙中特別緊要的詞之一,意指語言權利,或者說在語言總量中佔有一定份額的權利。有話份的人,沒有特殊的標誌和身分,但作為語言的主導者,誰都可以感覺得到他們的存在,感覺得到來自他們隱隱威權的壓力。他們一開口,或者咳一聲,或者甩一個眼色,旁人便住嘴,便洗耳恭聽,即使反對也不敢隨便打斷話頭。這種安靜,是話份最通常的顯示,也是人們對語言集權最為默契最為協同的甘心屈從。相反,一個沒有話份的人,所謂人微言輕,說什麼都是白說,人們不會在乎他說什麼,甚至不會在乎他是否有機會把話說出來。他的言語總是消散在冷漠的荒原,永遠得不到迴應。這種難堪的事多了,一個人要保持開口的信心,甚至要保持自己正常的發聲功能,是不無困難的。鹽早最後幾乎成了一個真正的牛啞啞,就是話份喪失的極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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