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回憶牛棚的文章似乎很時髦。蹲過牛棚成了一種光榮經歷,就像改革開放以前回憶自己幫老地主放過牛,給大掌櫃織過布,被偽保長抓過丁一樣。回憶的內容是痛苦,但回憶者的姿態是自豪。因了這自豪,他便有了論斷歷史的資格。他們常常說:“你沒有蹲過牛棚,你懂什麼是“文革”?你那時還是小孩子,我才是真正經歷過“文革”的。”於是從回憶牛棚的文章裡我們明白了,蹲過牛棚者都是好人。蹲牛棚第一等於有學問、有文化、有功勞、有貢獻,是那時的“四有新人”,第二等於有道德、有勇氣、有人品,不然為什麼受到如此殘酷的迫害呢?邏輯是很清楚的,壞人說我是壞人嘛,那麼我就一定是大好人。這一點似乎比“文革”時進步了,因為“文革”時認為,你雖然蹲過日本鬼子國民黨的監獄,但不等於就是共產黨,你也可能是因為偷雞摸狗誘姦少女之類才蹲監獄的,甭企圖魚目混珠癩蛤蟆戴眼鏡冒充大肚子老幹部。況且就算你真的由於抗日愛國而蹲監獄,你也可能叛變投敵,反過來屠殺革命同志,比敵人還兇殘十倍啊!憑什麼蹲過幾天監獄就向人民要求這索取那的,四萬萬人民受了那麼多苦,他們向誰顯擺、向誰索取去!
我講這一番陰陽怪氣的話,並不是要說蹲牛棚者都是罪有應得。我知道他們中很多是冤枉的,還有一部分確實跟極左勢力進行了鬥爭。我想提醒的是,大凡一件事成了時髦,就難免有假冒偽劣跟著起鬨。就像我小時候,連老地主都企圖憶苦思甜,那一樁樁“血淚史”,裡面有多少水分?我們有過這方面太多的經驗,今天不應該重蹈覆轍。現在的學生,以為牛棚是比監獄還可怕的地方,裡面天天是殺人、自殺、拷打、餓飯。這樣的牛棚固然也是有的,但全國各地,情況千差萬別,而且“文革”的前中後期也頗不一樣。真正實事求是的態度,是應該勇於回憶那些對自己現在處境不利的往事,如同真正的學者,不能隱瞞對自己觀點不利的材料。一切隱瞞都是要遭到歷史的報應的。“牛棚”問題也是如此,不要戲劇化,神秘化。在回憶知識分子受苦的文字裡,楊絳先生的《幹校六記》和季羨林先生的《牛棚雜憶》的寫作態度是值得讚賞的。它們有立場,但是不誇大;有幽默,但是不歪曲。任何人的回憶都難免主觀性,但只要心態端正了,不是企圖去分一杯權力之羹或是妄想成為“歷史問題決議”,那麼那個主觀性本身也就容易成為客觀性了。
Loading...
未載入完,嘗試【重新整理】or【退出閱讀模式】or【關閉廣告遮蔽】。
嘗試更換【Firefox瀏覽器】or【Chrome谷歌瀏覽器】開啟多多收藏!
移動流量偶爾打不開,可以切換電信、聯通、Wifi。
收藏網址:www.peakbooks.cc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