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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存伯當然不是因為黃畹町在背後戲謔了譚宗三,叫了他一聲“三兒”,才清退她的。當譚宗三張大然陳實三人在大寫字間裡齊聲責備他這樣隨意處置員工將給剛剛穩定下來的豫豐班子造成新的不穩定時,他卻門聲不響坐在對面的高背軟墊椅子上,一句不為自己辯護;等各位譴責完了,才略帶些歉意地承認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確做得欠考慮,答應馬上設法補救,馬上派人通知畹町姑娘,讓她明天就來上班,還做她原來那份工作,使用她原來那張寫字檯,領原來那份薪金。
儂真是吃錯藥了。沒有事情尋出一點事情來搞搞。張大然拍拍他肩胛笑道。張大然也早聽說譚宗三最近經常去秘書股坐坐轉轉,好像真有點喜歡上了這個頭腦子老活絡的“小姑娘”。(譚宗三過去絕少去秘書股。他討厭過問那一攤亂七八糟的瑣碎事。)也有人講,是小姑娘先向“三老闆”“劃靈子”。(有意顯示某種心跡。釋放試探汽球)比如小姑娘最近下班後,再不像從前那樣急著回家,總是有事沒事地在秘書股房間裡蹭發蹭發,好像總在等什麼人似的,讓人看了心軟。但這種事,你管它幹什麼?隨便它去啦。
陳實沒有作聲。他不相信周存伯只是“欠考慮”。存伯不是欠考慮的人。大學畢業後,他跳槽那麼多次,從北方到南方,換了那麼多店家廠家,臨走時,沒有一個經理老闆不想留他、不說他人好。可見他為人的歷練老到周細。今天怎麼會在這麼一點小事上,顯得如此草率毛糙?陳實更不相信存伯是想在豫豐別墅充當“風化警察”的角色。存伯在男女問題上的確比較謹慎小心,甚至可以說是相當“保守”的。從大學畢業到現在,他不僅沒有“換”過老婆,而且十分用心地維護著自己那個在外人看來並不算“美好”的家庭。周夫人跟他稍帶點親眷關係,原是他媽媽的一個遠房外甥女。不僅長得不算好看,識字也不多,更談不上風度談吐。針線女紅烹調也都一般,算不上“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那一類。平時舉手投足神情眉目間甚至還有點木訥。他去過他夫人老家。那是一片遙遠的大麥田。微微隆起的土包上一大片高攢人云的大樹從焦黃的地平線上突起。唯一的這一次拜訪,留給他唯一的印象是灼熱乾渴和潮溼泥濘的反覆交替。並總配帶著一點豬圈裡發散出來的那種糟朽氣味。即便在小縣城的大街上,也總能看到有瘦骨嶙峋的架子豬們在牆根上哼哼唧唧地蹭癢。但是這位毫無特色的“遠房外甥女”卻能在長達五六年的時間裡毫無怨言地守護在他那因中風而半癱的媽媽的病床前,替他盡了一個兒子應盡的孝義。媽媽說,我答應過她,儂大學一畢業就娶她過門。儂要不肯娶她,我今朝就撞死在儂面前。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周存伯肯定會說,姆媽,儂不要這樣講。我又沒說不肯。我是周家唯一的兒子。我當然曉得必須要有人來為我照顧這個家。家是不能不要的。周存伯也真的這樣說了。這位老兄,歷來認為,在中國這個社會里,走極端是沒有出路的。但不求個人發達、一味老實聽話,同樣也是沒有出路的。因此就要在(也只能在)不走極端的情況下求個人發達。歸根結底一句話,就是要極其出色完美地運用好這樣一個基本法則:有所失才有所得。以失求得。以得補失。大器晚成。大音希聲。男人一定要做男人的事。男人既不能愧對女人,也不能愧對家庭。但又絕不可為女人家庭所累。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所以他絕不在“女人”一事上多花時間精力。但也絕不會去幹預自己身邊那些朋友知交在這方面的“癬好”。比如,他從不嘲笑陳實反反覆覆地結婚離婚,也從不挖苦大然跟房東太太女兒那“野鴛鴦”式的關係。至於宗三,他知道他一直在跟一個叫黃克瑩的女人約會。但他們之間畢竟還沒有任何婚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譚宗三有時對另一個年輕女子表示一點好感,表示一點新意,這也只是他自己的事,跟周存伯毫無關係。他幹嗎要去幹預?那不是太愚蠢太低階了嘛!要知道,他從來也不是那種“好為人師”“好管閒事”“好當風化警察”的人啊。況且現在急等他這個“小班子總責任者”處理的事多得不得了。蕪湖的米廠、屯溪的茶廠、南通的紗廠、諸暨的繅絲廠、廣冶深山溝裡的水泥廠……廠廠都有做不完的事要他去做。(他們現在體會到,也常常這麼感慨,經易門這個人不容易。他當時一個人做我們四個人的事,還能那麼從容。不容易。真不容易。)若不是十分必要,他怎麼還有那個閒心用工夫去管什麼“小黃姑娘”這麼一點針尖綠豆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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