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卸下了多年的裝束──戲服、面具、頭盔、戲靠和鐐銬,洗掉了臉上和身上的多色油彩,個個都露出卸了一場大戲之後的疲憊和煩惱。大家個個像明星一樣地說:
「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睡一覺。」
但是大家沒有睡覺。大家又集合到村西的牛屋裡來開討論會。大家總不能對自己的歷史不負責任。大家對前一段自己的表現和小劉兒的表現要好好總結一下而不是馬上去睡覺。現在去睡能睡得踏實嗎?討論總結完以後,大家再去休息多麼地放心和放鬆。雖然有些疲憊,雖然有些由於過去歷史的複雜和紛繁而感到一時還難以反芻、回味和總結,有些一言難盡和不知從何說起,但是大家從身體到心理上,還是感到不對過去總結一下現在就難以放鬆。我們總不能夾著歷史的尾巴過日子吧?──雖然我們也知道一樁事情的完結就是另一樁事情的開始,但是我們還是因為一種暫時的完結而感到一陣輕鬆。雖然輕鬆之後我們也感到疲勞,但是這和過去在事情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和進退兩難時候的疲勞和無奈還有不同,這是輕鬆之後的一種放棄、鬆氣和憋了好長時間終於吐出一口氣陰了這麼長時間終於見到了晴天之後的停止、鬆懈、刀槍入庫和馬放南山的解脫。於是疲憊就像池子裡的水一樣一波一波在我們身上和心上漫漲上來。我們感到渾身怠懈和渾身無力。我們連話都不想說。但是我們心中又漾溢位一種佔領歷史制高點的由衷的幸福。這麼大一個工程,這麼一個集體的和故鄉的行動,現在終於完成了。就像我們歷經千難萬險終於挖通了一條大渠,就像我們零打碎敲終於擔走了一座大山。我們就這樣倒在了挖好的河床邊和搬完的山腳下。我們就是想好好地睡一覺甚至好好地睡幾天。但是不行呀同志,我們還沒有總結呢。我們前一段到底幹得怎麼樣呢?我們對過去還不放心。於是村丁小路的的大鑼一響,我們又拖著疲憊的身體和心靈,帶著滿腹的牢騷和不滿──雖然我們也知道這牢騷也是一種違心的賣弄──來到了牛屋。當我們開始向牛屋圍攏的時候,我們感到這和沒卸裝之前又是多麼地不同呀。我們不再穿戴以前由於劇情需要所規定的服裝和頭飾了,我們開始拔掉頭飾,穿起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服裝。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對服裝的依賴性是多麼地大呀。過去我們穿戲裝穿得時間長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已經人戲不分和黑白不辨了,現在我們終於又穿起我們日常的裝束我們倒是一下子感到有些不習慣和不自然了。這是卸戲了嗎?我們就該這樣從事我們的日常生活和這樣平庸地打發我們的一天又一天嗎?但是卸過裝選過澡擦乾身子渾身潤滑地穿著我們的粗衣布鞋又是多麼地舒適、合適和合身呀。寬大合體的衣服一下子使我們都有些懶散了。頭上鬆散地挽著一個髮髻,腳上踏拉著一雙散鞋,我們在家裡和街上走來走去。臉上的疲憊雖然是真實的,但臉上的笑容也是真實的。大家不再做作和造就了。門前的夜壺一夜之間都被摘下來了。夜壺就是夜壺,不再代表其它了。雖然看到它我們還能想起一段段動人的往事,但是我們更多感到的還是以前自己的可笑。如果說過去我們是活給別人看的,現在我們活得才是我們自己。家家煙囪裡冒出的炊煙,裡面都飄著一股大碴子粥的味道。如果說我們過去是一個暴戶現在終於過去暴發的階段開始告別麗麗瑪蓮飯店不再需要和外在的它來給我們撐腰打氣想到街頭的小餐館去吃大碴子粥和家常菜了。多麼平心靜氣和祥和的一個故鄉呀。人人都開始暴富之後的節儉,個個家裡的椅子都被磨出了海棉;個個都是大器晚成;個個都成了晚年之時的黑手黨老大,已經不再劍拔弩張和動不動就要火併了,大家都成了能忍就忍的慈祥的老人了──只要你不動我的根本。大家又在就著鹹菜「踢裡呼嚕」地喝粥了。我愛喝稀粥。這個時候村丁小路在街上打鑼,也不像以前那樣浮躁和靠這種浮躁來顯示自己了。不再有精力集中的急速而有些漫無目的的懶散了。大家聽到打鑼,也不像以前那麼著急了。但我們明白,雖然疲勞,但還得開會。總結一下也有好處。免得時間一長把過去的事都給忘了。光是一個人躺在自家的場院裡看著星星偶爾在那裡感慨和掉淚管什麼用呢?有話還是說到當面、當年和桌面上好。於是大家心平氣和地來到了村西牛屋。見面還有些處世不驚的說說笑笑呢。當然這個時候大家又不穿懶散的粗布衣了。大家一個個又換上了筆挺的西裝,打著血紅的領帶。領帶尖個個垂到大腿跟。女人個個穿著開叉的旗袍,上邊的忿尖正好能和領帶接上。幾個歐美女人甚至穿上了布拉吉。畢竟是一個莊重的場合。大家彬彬有禮,魚貫而入。男人自動讓著女人──所有的禮數,甚至一下回到大清王朝,見面開始作輯。不這樣就反映不出我們的淵藪和老禮。我們是一個歷史多麼悠久的故鄉啊。戲中和過去兩卷中的一切陰鬱和曲折動人的變化都不見了。過去的變化和動人甚至是白變和白動了。大家都有一種欺騙歷史和戲夢人生的感覺。於是大家對現實就更加不在乎了。個個談笑風生得恰到好處。個個顯得風采動人。連牛根和白石也揹著手在沒有開始的會場裡走來走去。白螞蟻和俺爹一邊走還一邊在那裡指指點點。馮大·美眼穿著一件新上市的燕尾服,前邊露著一抹雪白的酥胸──對誰都不用防備了。女兔唇翻著自己的嘴唇,腿上竟蹬著一條彈力健美褲。多麼粗壯的一條大腿。不這麼穿我們還發現不了這一點。六指一臉嚴肅,慢慢地打量著會場。瞎鹿像偉人一樣慢慢地從上到下毫無目的地在鼓著掌。為誰鼓與呼呢?老曹和老袁若無旁人地抽菸,共同噴出志同道合的煙霧。會場裡迴盪著一首悠揚的鋼琴曲,坐在鋼琴前的演奏者竟是穿著拖地長裙的曹小娥。一陣悠閒之後,主持討論會的人終於出場了。他是誰呢?他既不是過去的老曹和老袁,也不是後來的孬舅和豬蛋、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而是我們過去的歐洲教授劉全玉。透過這個主持人的變化,我們就知道故鄉所達到的文明和文化的程度了。掌聲立刻四起。接著使我們感到驚詫驚詫了一陣就感到這麼做更是給我們的現在拔份的是,過去在歐洲生活的劉全玉,一上課就穿西裝,現在當我們一個個以他為榜樣穿上西裝的時候,在這麼正規和劃時代地要總結過去和開拓未來的時刻,他倒是揚棄了西裝,開始穿上了民國時代的長袍。他的隨員小劉兒,也跟他一樣穿著一身夥計和跟包的短打扮。劉教授臉上沒架眼鏡,小劉兒眼上倒架著一隻螞蚱腿圓眼鏡。看著他們平淡無奇的隨意我們想,他們可真是平易近人,他們把沒有特點和毫無特點當成了開創一個新特點的起點。他們把這種毫不引人注意當成了自己暴發之後和成名之後的最高境界。他們還是一個普通人。他們一下子就代表了我們。當我們紛紛疲憊地穿起西裝的時候,他們倒是在前邊和臺上回到了民國甚至是前清,這不能不令我們感到一陣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這是一副醒腦劑呀。連過去經常主持會議的老曹老袁老豬老孬老牛老橫他們,也都心服口服地因為一個西服和長衫的區別而承認劉教授確實比他們當年要高出一籌。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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