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在六和塔頂餓了兩日兩夜,又受了兩日兩夜的驚嚇氣惱,心力交瘁,甚是委頓。第三天早晨,忽有一個小書僮走近,說道:“少爺請東方老爺過去談談。”乾隆認得他是陳家洛的書僮心硯,心頭一喜,忙隨著他走到下一層來。他一進門,陳家洛笑容滿臉的迎出,當先一揖。乾隆還了一揖,走進室內。心硯獻上茶來。陳家洛道:“快拿點心來。”心硯捧進一個茶盤,盤中放著一碟湯包、一碟蟹粉燒賣、一碟炸春捲、一碟蝦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雞絲蓴菜荷葉湯,盤未端到,已是清香撲鼻。心硯放下兩副杯筷,篩上酒來。陳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傷,有失迎迓,還請如罪。”乾隆道:“好說,好說。”陳家洛道:“請先用些粗點,小弟還有事請教。”乾隆餓得肚皮已貼到了背心。他素來體格強健,食量驚人,兩日兩夜不吃東西,如何耐得?見陳家洛先舉筷夾一個湯包吃了,當即下箸如飛,快過做詩十倍,頃刻之間,把四碟點心吃得乾乾淨淨,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子”。陳家洛每碟點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湯,就放下筷子,見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點心吃完,乾隆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著杯中碧綠的龍井細茶,緩緩啜飲,齒頰生津,脾胃沁芳。陳家洛把門推得洞開,道:“他們都守在底下,咱們在這裡說話再妥當也沒有,決不會有第三人聽見。”乾隆板起臉,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這裡,待要怎樣?”陳家洛走上兩步,望住他臉。乾隆只覺他目光如電,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裡去,不由得慢慢轉開了頭,隔了半晌,聽得陳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還不認我麼?”這句話語音柔和,聲調懇切,鑽入乾隆耳中,卻如晴空打了個霹靂,他忽地跳起,顫聲道:“你……你……你說甚麼?”陳家洛臉色誠摯,緩緩伸手握住他手,說道:“咱們是親兄弟親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瞞,我甚麼都知道啦。”自從文泰來被救,乾隆就知這個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聽陳家洛突然叫自己為“哥哥”,仍不禁震驚萬分,登時全身無力,癱瘓在椅中。陳家洛道:“你到海寧掃墓,大舉修築海塘,把爸爸姆媽封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並沒忘本。你在這鏡子裡照照看。”說著把牆上畫旁的一根線一拉,畫幅捲起,露出一面大鏡子來。乾隆站起身來,見鏡中自己一身漢裝,面目神情,毫無滿洲人的痕跡,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陳家洛,兩人年歲不同,容貌卻實在頗為肖似,嘆了口氣,回坐椅中。陳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動刀掄槍,骨肉相殘,爸爸姆媽在天之靈,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並無損傷,並無做下難以挽救的事來。”乾隆只覺喉乾舌燥,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個不住,隔了半晌,說道:“我本來叫你到京裡去辦事,你自己不肯去。”見陳家洛轉身眼望大江,並不置答,續道:“我已查過,知道你已中鄉試,那好得很啊。憑你才學,會試殿試必可高中,將來督撫、尚書、大學士,豈有不提拔你之理?這於家於國,對你對我,都是大有好處,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幹這種大逆不道之事。”陳家洛忽地轉身,說道:“哥哥,我沒說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說起我來。”乾隆咦了一聲,道:“臣對君盡忠,叛君則為大逆。我既已為君,又怎說得上不忠?”陳家洛道:“你明明是漢人,卻降了胡虜,這是忠嗎?父母在世之日,你沒好好侍奉,父親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於心何安,這是孝麼?”乾隆頭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滲了出來,低聲說道:“我本來不知。是你們紅花會已故的首領於萬亭今年春天進宮來,我才聽說的,現今我仍是將信將疑。不過為人子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信錯了不過是愚,否則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寧來祭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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