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默默無言的攜手同行,走了數百步。李巖道:“兄弟,大王雖已有疑我之意,但為臣盡忠,為友盡義。我終不能眼見大王大業敗壞,閉口不言。你卻不用在朝中受氣了。”袁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來官的。大哥當日曾說,大功告成之後,你我隱居山林,飲酒長談為樂。何不就此辭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釘?”李巖道:“大王眼前尚有許多大事要辦,總須平了江南,一統天下之後,我才能歸隱。大王昔年待我甚厚,眼見他前途危難重重,正是我盡心竭力、以死相報之時。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兩人又攜手走了一陣,只見西北角上火光沖天而起,料是闖軍又在焚燒民居。李巖與袁承志這幾天來見得多了,相對搖頭嘆息。暮靄蒼茫之中,忽聽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著胡琴,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唱了起來,聽他唱道:“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云。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只見巷子中走出一個年老盲者,緩步而行,自拉自唱,接著唱道:“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誰及徐將軍?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歸陰。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
李巖聽到這裡,大有感觸,尋思:“明朝開國功臣,徐達、劉基等人盡為太祖害死。這瞎子也知已經改朝換代,否則怎敢唱這曲子?”瞧這盲人衣衫襤褸,是個賣唱的,但當此人人難以自保之際,哪一個有心緒來出錢聽曲?只聽他接著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劍擁兵圍,繩纏索綁,肉顫心驚。恨不能,得便處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時詐死埋名。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里長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過李巖與袁承志身邊,轉入了另一條小巷之中,歌聲漸漸遠去,說不盡的悽惶蒼涼。
袁承志心情鬱郁,回到住處,只見大廳中坐著一人。那人一見袁承志,便奔到廳口,叫道:“小師叔,你回來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長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道:“你也來了。有甚麼事?”崔希敏從身邊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袁承志見封皮上寫著“字諭諸弟子”字樣,認得是師父筆跡,先作了一揖,然後恭恭敬敬的接過來,抽出信紙,見信上寫道:“吾華山派歷來門規,不得在朝居官任職。今闖王大業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於四月月圓之夕,齊集華山之巔。”下面簽著個“清”字。袁承志道:“啊,距會期已不到一月,咱們就得動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安大娘、小慧也都要去呢。”袁承志入內對眾人說了,卻不見青青,問焦宛兒道:“夏姑娘呢?”焦宛兒道:“好一會沒見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幾下,說道:“青弟,是我。”房內並無聲息,候了片刻,又輕輕拍門,仍無迴音。袁承志把門一推,房門並未上閂,往裡張望,只見房內空無所有,進得房去,不禁一呆,原來她衣囊、長劍等物都已不見,連她母親的骨灰罐也帶走了,看來似已遠行。袁承志大急,在各處翻尋,在她枕下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道:“既有金枝玉葉,何必要我尋常百姓?”袁承志望著字條呆呆的出了一會神,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誠意,她總是小心眼兒,處處疑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顧得到種種嫌疑?青弟,青弟,你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這裡,不禁一陣心酸,又想:“她上次負氣出走,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裡,這時候兵荒馬亂,卻又不知到了哪裡?”
他呆呆坐在床上,大為沮喪。焦宛兒輕輕走進房來,見他猶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覺吃驚。眾人得知訊息後,都湧進房來,七嘴八舌,有的勸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兒年紀雖小,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當下說道:“袁相公,你急也無用。夏姑娘一身武藝,有誰敢欺侮她?這樣罷,你會期已近,還是和啞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華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這裡看護阿九妹子。沙叔叔、鐵老師、胡叔叔和我們金龍幫的,大夥兒出去找夏姑娘,再傳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傑幫同尋訪。找到之後,立即陪她上華山來相會。”袁承志連連點頭,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這麼辦。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遠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穩便。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待我稟明師父之後再說。這一次不必同上華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懇,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當,當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語了,尋思:“你不讓我去華山,我偏偏自己來。”她做慣了邪教教主,近來雖已大為收斂,畢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籌劃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的事。袁承志安排已畢,次日向闖王與義兄李巖辭別。李自成眼見留他不住,便賞賜了許多大內珍寶。袁承志要待推辭,李巖連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謝過受了。李巖送出宮門,嘆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過……”說著神色黯然。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難,小弟雖在萬里之外,一得訊息,也必星夜趕來。”兩人灑淚而別。當日下午,袁承志與啞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勝海六人取道向西,往華山進發。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腳程極快,不多時已到了宛平。
眾人進飯店打尖,用完飯正要上馬,洪勝海瞥眼間忽見牆角里有一隻蠍子、一條蜈蚣,都用鐵釘釘在牆腳。他微覺奇怪,輕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一看,點了點頭,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可惜何惕守沒同來,不知這兩個記號是甚麼意思。洪勝海藉故與店小二攀談了幾句,淡淡的道:“那牆腳下的兩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銀子,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丟了。煩死人!”他一面說一面扳手指,笑道:“兩天不到,問起這勞甚子的,連你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幾位了。”洪勝海忙問:“是誰釘的?”店小二道:“便是那個老乞婆啊!”洪勝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問道:“是哪些人問過呢?”說著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裡。店小二口中推辭,伸手接了銀子,笑道:“不是叫化丐頭,就是光棍混混兒,哪知道你達官爺也問這個……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費啦。”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釘毒物之時,還有誰在一旁嗎?”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著希奇,先是一個青年標緻相公獨個兒來喝酒……”袁承志急問:“多大年紀?怎等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樣兒比你相公還小著幾歲,生得這麼俊,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後來見他腰裡帶著把寶劍,那可就不知是甚麼路數了。他好似家裡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臉,喝喝酒,眼圈兒就紅了,真叫人瞧著心裡直疼……”眾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崔希敏怒道:“你別口裡不乾不淨的。”店小二嚇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爺們要上道了麼?”袁承志道:“後來怎樣?”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說道:“那青年相公喝了一會酒,忽然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了一位老爺子,別瞧他頭髮鬍子白得銀子一般,可真透著精神,手裡提著一根龍頭柺杖,騰的一聲,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兒盞兒便都跳了起來。”袁承志心中大急:“溫方山那老兒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爺子坐了下來,要了酒菜。他剛坐定,又上來一位老爺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後後一共來了四個,都是白頭髮、白鬍子、紅臉孔,倒像是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一般,要找這四個一模一樣的老爺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緊了。這四人有的拿著一對短戟,有的拿著一根皮鞭。他們誰也不望誰,各自開了一張桌子,四個老兒把那位年輕相公圍在中間。我越瞧越透著邪門,再過一會兒,那老乞婆就來啦。掌櫃的要趕她出去,哪知當地一聲,嘿,你道甚麼?”崔希敏忙問:“甚麼?”店小二道:“這叫做財神爺爺著爛衫,人不可以貌相。噹的一聲,她拋了一大錠銀子在櫃上,向著那四個老頭和那相公一指,叫道:‘這幾位吃的,都算在我帳上!’你老,你可見過這樣闊綽的叫化婆麼?”
袁承志越聽越急,心想:“溫氏四老已經難敵,再遇上何紅藥,可如何得了?”店小二越說興致越好,口沫橫飛的道:“哪知他們理也不理,自顧自的飲酒。那老乞婆惱了,叫了一聲,一張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柺杖的老兒射去。”崔希敏道:“你別瞎扯啦,難道她還真會放飛劍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幹麼瞎扯?雖然不是飛劍,可也是幾成兒不離。只見那老兒伸出筷子,叮叮噹噹一陣響,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過去一張,嘿,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道:“原來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兒用筷子套住啦。我剛喝得一聲彩,只聽得波的一聲,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拉著他走到一張桌子旁,道:“你瞧。”只見那桌子有個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剛剛合式,說道:“那老兒提起筷子,就插進了桌面。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會,可不知你老人家會不會。”崔希敏道:“我不會。”店小二道:“原來你老人家也不會,那也不要緊。老乞婆知道敵他不過,一聲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後來那青年相公跟著四個老頭子一起走了。原來他們是一路,擺好了陣勢對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問道:“他們向哪裡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鄉。五個人走了不多會兒,叫化婆又迴轉來,在牆邊釘了這兩件怪東西,給了我一塊銀子,叫我好好侍候這兩隻毒蟲,別讓人動了。這幾日四下大亂,我們掌櫃的說要收鋪幾日,別做生意。老闆娘一定不肯,這才開市,倒讓我賺了一筆外快……”他還在嘮嘮叨叨地說下去,袁承志已搶出門去,躍上馬背,叫道:“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