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姑拂麈一揮,麈尾在半空中圈了一個小圈,已捲住她手腕。木婉清只覺拂麈上的力道著實不小,跟著被拂麈一扯,不由自主的往旁衝出幾步,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罵道:“你是出家人,也不怕醜!”雲中鶴初時見那道姑出來,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運道來了,一箭雙鵰,兩個孃兒一併擄了去。”待見那道如拂麈一出手,便將木婉清攻勢凌厲的一掌輕輕化開,知道這道姑武功了得,便縱身上了馬鞍,靜觀其變,心道:“兩個孃兒都美,隨便搶到一個,也就罷了。”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你是他什麼人?”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開他。”那道姑一呆,忽然眉開眼笑,拉著段譽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譽笑道:“也可說是真,也可說是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頰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沒學到你爹半分武功,卻學足了爹爹的風流胡鬧,我不打斷你的狗腿才怪。”側頭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說道:“嗯,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須得好好管教才成。”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關你什麼事?你再不放開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譽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誰?”說著伸手摟住了那道姑的項頸。木婉清更是惱怒欲狂,手腕一揚,颼颼兩聲,兩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那道姑本來滿臉笑容,驀地見到小箭,臉色立變,拂麈揮出,裹住了兩枝小箭,厲聲喝道:“‘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道:“什麼‘修羅刀’秦紅棉?沒聽見過。
快放開我段郎。”她明明見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摟住道姑,而非道姑摟住段郎,還覺仍是這道姑不好。段譽見那道姑氣得臉色慘白,勸道:“媽,你別生氣。”“媽,你別生氣”這五字鑽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麼,她……她是你媽媽?”段譽笑道:“剛才我大叫‘媽媽’,你沒聽見麼?”轉頭向那道姑道:“媽,她是木婉清木姑娘,兒子這幾日連遇兇險,很受惡人的欺侮,虧得木姑娘幾次救了兒子性命。”忽聽得柳樹叢外有人大叫:“玉虛散人!千萬小心了,這是四大惡人之一!”跟著一人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見那道姑神色有異,還道她已吃了雲中鶴的虧,顫聲道:“你……你和他動過了手麼?”雲中鶴朗聲笑道:“這時動手也還不遲。”一句話剛說完,雙足已站上馬鞍,便如馬背上豎了一根旗杆,突然身子向前伸出,右足勾住馬鞍,兩柄鋼抓同時向那道姑抓去。那道姑斜身欺到馬左,拂麈卷著的兩枝小箭激飛而出。雲中鶴閃身避過。
那道姑搶上揮拂麈擊他左腿,雲中鶴竟不閃避,左手鋼抓勾向她背心。那道姑側身避過,拂麈回擊。雲中鶴向前邁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馬頭,居高臨下,右手鋼抓橫掃而至。
朱丹臣喝道:“下來。”縱身躍上馬臀,左判官筆點向他左腰。雲中鶴左手鋼抓一擋,以長攻短,反擊過去。
玉虛散人拂曉麈抖處,又襲向他的下盤。雲中鶴雙手鋼抓飛舞,以一敵二,竟然不落下風。木婉清見他站在馬上,不必守護胸腹,頗佔便宜,颼的一箭射出,穿入那馬左眼。
那馬身子一聲慘嘶,便即跪倒。玉虛散人拂麈圈轉,已纏住了雲中鶴右手鋼抓的手指。朱丹臣奮身而上,連攻三招。
玉虛散人和雲中鶴同時奮力回奪。雲中鶴內力雖然強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擋架朱丹臣的判官筆,又要防備木婉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麈和鋼抓同時脫手,直飛上天。他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罵道:“大理國的傢伙,專會倚多取勝。”雙足在馬鞍一登,身子如箭般飛出,左手鋼抓勾住一株大柳樹的樹枝,一個翻身,已在數丈之外。木婉清一箭射去,拍的一聲,短箭釘在柳樹上,雲中鶴卻鴻飛冥冥,已然不知所蹤。跟著噹啷啷一聲響亮,拂麈和鋼抓同時落在地下。
朱丹臣躬身向玉虛散人拜倒,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丹臣今日險些性命難保,多蒙相救。”玉虛散人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沒動兵刃,功夫全擱下了。朱兄弟,這人是什麼來歷?”朱丹臣道:“聽說四大惡人齊來大理。
這人位居四大惡人之末,武功已如此了得,其餘三人可想而知。請……請你還是到王府中暫避一時,待料理了這四個惡人之後再說。”玉虛散人臉色微變,慍道:“我還到王府中去幹什麼?四大惡人齊來,我敵不過,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說,向段譽連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段譽拴起拂麈,交在母親手裡,反雲中鶴的鋼抓拋入了小湖,說道:“媽,這四個惡人委實兇惡得緊,你既不願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裡。”玉虛散人搖頭道:“我不去。”眼圈一紅,似乎便要掉下淚來。段譽道:“好,你不去,我就在這兒陪你。”轉頭向朱丹臣道:“朱四哥,煩你去稟報我伯父和爹爹,說我母子倆在這兒合力抵擋四大惡人。”玉虛散人笑了出來,道:“虧你不怕羞,你有什麼本事,跟我合力抵擋四大惡人?”她雖給兒子引得笑了出來,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還是流下臉頰,她背轉了身,舉袖抹拭眼淚。木婉清暗自詫異:“段郎的母親怎地是個出家人?眼看雲中鶴這一去,勢必會同其餘三個惡人聯手來攻,他母親如何抵敵?她為什麼一定堅執不肯回家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負心薄倖的為多,段郎的父親定是另有愛寵,以致他母親著惱出家。”這麼一想,對她大起同情之意,說道:“玉虛散人,我幫你禦敵。”玉虛散人細細打量她相貌,突然厲聲道:“你給我說實話,到底‘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也氣了,說道:“我早跟你說過了,我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秦紅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玉虛散人聽她說到‘是人是畜生’,登時釋然,尋思:“她若是修羅刀的後輩親人,決不會說‘畜生’兩字。”雖聽她出言挺撞,臉色反而溫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適才見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識的一個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諱如何稱呼?你武功很好,想必是名門之女。”木婉清搖頭道:“我從小沒爹沒孃,是師父養大我的。
我不知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玉虛散人道:“那麼尊師是那一位?”木婉清道:“我師父叫作‘幽谷客’。”玉虛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客?”向著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詢問。
朱丹臣搖了搖頭,說道:“丹臣僻處南疆,孤陋寡聞,於中原前輩英俠,多有未知。這‘幽谷客’前輩,想必是位隱逸山林的高士。”這幾句話,便是說從來沒聽見過‘幽谷客’的名字。
說話之間,忽聽得柳林外馬蹄聲響,遠處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爺無恙麼?”朱丹臣叫道:“公子爺在這兒,平安大吉。”片刻之間,三乘馬馳到觀前停住,褚萬里、古篤誠、傅思歸三人下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虛散人行禮。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長大,見這些人禮數羅嗦,頗感厭煩,心想:“這幾個人武功都很高明,卻怎地見人便拜?”玉虛散人見這三人情狀狼狽,傅思歸臉上受了兵刃之傷,半張臉裹在白布之中,古篤誠身上血跡斑斑,褚萬里那根長長的鐵桿子只剩下了半截,忙問:“怎麼?敵人很強麼?思歸的傷怎樣?”傅思歸聽她問起,又勾起了滿腔怒火,大聲道:“思歸學藝不精,慚愧得緊,倒勞王妃掛懷了。”玉虛散人幽幽的道:“你還叫我什麼王妃?你記心須得好一點才是。”傅思歸低下了頭,說道:“是!請王妃恕罪。”他說的仍是‘王妃’,當是以往叫得慣了,不易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爺呢?”褚萬里道:“高侯爺受了點兒內傷,不便乘馬快跑,這就來了。”玉虛散人輕輕“啊”的一聲,道:“高侯爺也受了傷?不……不要緊麼?”褚萬里道:“高侯爺和南海鱷神對掌,正鬥到激烈處,葉二孃突然自後偷襲,侯爺無法分手,背心上給這婆娘印了一掌。”玉虛散人拉著段譽的手,道:“咱們瞧瞧高叔叔去。”孃兒倆一齊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著出去。褚萬里等將坐騎系在柳樹上,跟隨在後。遠處一騎馬緩緩行來,馬背上伏著一人。
玉虛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見那人正是高升泰。段譽快步搶上前去,問道:“高叔叔,你覺得怎樣?”高升泰道:“還好。”抬起頭來,見到了玉虛散人,掙扎著要下馬行禮。
玉虛散人道:“高侯爺,你身上有傷,不用多禮。”但高升泰已然下馬,躬身說道:“高升泰敬問王妃安好。”玉虛散人回禮,說道:“譽兒,你扶住高叔叔。”木婉清滿腹疑竇:“這姓高的武功著實了得,一枝鐵笛,數招間便驚退了葉二孃,怎地見了段郎的母親卻也這般恭敬?也稱她為‘王妃’,難道……段郎……段郎他……竟是什麼王子麼?可是這書呆子行事莫名其妙,那裡像什麼王子了?”玉虛散人道:“侯爺請即回大理休養。”高升泰道:“是!四大惡人同來大理,情勢極是兇險,請王妃暫回王府。”玉虛散人嘆了口氣,說道:“我這一生一世,那是決計不回去的了。”高升泰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在玉虛觀外守衛。”向傅思歸道:“思歸,你即速回去稟報。”傅思歸應道:“是!”快步奔向系在玉虛觀外的坐騎。
玉虛散人道:“且慢!”低頭凝思。傅思歸便即停步。木婉清見玉虛散人臉色變幻,顯是心中疑難,好生不易決斷。
午後日光斜照在她面頰之上,晶瑩華彩,雖已中年,芳姿不減,心道:“段郎的媽媽美得很啊,這模樣挺像是畫中的觀音菩薩。”過了半晌,玉虛散人抬起頭來,說道:“好,咱們一起回大理去,總不成為我一人,叫大夥兒冒此奇險。”段譽大喜,跳了起來,摟住她頭頸,叫道:“這才是我的好媽媽呢!”傅思歸道:“屬下先去報訊。”奔回去解下坐騎,翻身上馬,向北急馳而去。褚萬里牽過馬來,讓玉虛散人、段譽、木婉清三人乘坐。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虛散人、木婉清、段譽、高升泰四人乖馬,褚萬里、古篤誠、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隨。
行出數里,迎面馳來一小隊騎兵。褚萬里快步搶在頭裡,向那隊長說了幾句話。那隊長一聲號令,眾騎兵一齊躍下馬背,拜伏在地。
段譽揮了揮手,笑道:“不必多禮。”那隊長下令讓出三匹馬來,給褚萬里等乘坐,自己率領騎兵,當先開路。鐵蹄錚錚,向大道上馳去。
木婉清見了這等聲勢,料知段譽必非常人,忽生憂慮:“我還道他只是個落魄江湖的書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這小子的排場不小,倘若他是什麼皇親國戚,或是朝中大官,說不定瞧我不起這山野女子。師父言道,男人越富貴,越沒良心,娶妻子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
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罷,倘若三心兩意,推三阻四,我不砍他幾劍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來頭呢?”一想到這事,心裡再也藏不住,縱馬馳到段譽身邊,問道:“喂,你到底是什麼人?咱們在山頂上說過的話,算數不算?”段譽見馬前馬後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當的問起婚姻大事,不禁止頗為尷尬,笑到:“到了大理城內,我慢慢跟你說。”木婉清道:“你若是負……負心……我……我……”說了兩個“我”字,終於說不下去了。
段譽見她脹紅了粉臉,眼中淚水盈盈,更增嬌豔,心中愛念大盛,低聲道:“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媽媽也很喜歡你呢。”木婉清破涕為笑,低聲道:“你媽媽喜不喜歡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說“只要你喜歡我,那就成了。”段譽心中一蕩,眼光轉處,只見母親正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兩人,不由得大窘。
早牌時分,離大理城沿有二三十里,迎面塵頭大起,成千名騎兵列隊馳來,兩面杏黃旗迎風招展,一面旗上鄉著‘鎮南’兩個紅字,另一面旗上鄉著‘保國’兩個黑字。段譽叫道:“媽,爹爹親自迎接你來啦。”玉虛散人哼了一聲,勒停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