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少平把自己的意思給姚淑芳說了以後,淑芳非常高興少平去她大哥家。姚老師是個有文化知識的人,覺得十年前兩家人結下的疙瘩還不解開,這太不正常了。因為一直礙著他哥和他弟兩家人,她多年來也沒勇氣破這個“家規”。現在,年輕的孫老師表現瞭如此豁達的精神,這使淑芳很受感動。
這天晚上,她事先沒有徵求他哥的意見,就把少平帶到了光亮新搬遷的家裡。
金光亮兩口子見孫玉亭的侄兒進了自家門,猛一下反應不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竟然呆住了。
金三錘倒立刻親熱而尊敬地拉過來一個凳子,說:“孫老師,你快坐!”
淑芳馬上對大哥和嫂子說:“三錘作文太差,少平很關心他,專門到咱家給他輔導來了!”
金光亮夫婦聽弟媳婦這麼一說,才明白了過來。夫妻倆立刻忙亂起來。儘管他們對孫家的人有一種彆扭情緒,但還是熱情歡迎“敵方”來的這位友好使者。光亮先用大碗給孫老師泡了一碗茶水;他老婆忙著到鍋上給孫老師炒南瓜籽去了。
淑芳和三錘引著少平來到他們家的中窯。少平便開始給三錘講解如何寫記敘文。金光亮看少平如此認真地點化他的兒子,便在旁邊虔誠地撥弄著照明的煤油燈。他不時驚訝地張開嘴巴,打量著孫玉厚家的這個二小子;除過內心為這小夥子的大度行為大受震動以外,同時還不斷揣摸思量;孫家的這小子為什麼要這樣?是他自己作主來他們家,還是受大人的唆使來給他們設什麼圈套?
不用說,當這件事在村子裡傳開以後,人們在驚訝之餘,很是議論了一陣子。當然,對此最為惱火的是孫玉亭。他幾次找到侄兒,埋怨他竟然喪失階級立場,跑到金光亮家幫助地主的孫子學文化去了!
孫少平對二爸說:“我的事你不要管!”
玉亭對侄兒的態度大吃一驚。他這才發現,侄兒已經再不是個毛頭小子了!他同時還隱約地意識到,他不論是作為長輩或者領導人的權威,已經受到了下一代的嚴重挑戰。他覺得,他還是他,但世事似乎已經發生了某些令他不解的變化……
在陽曆年前的一天,田曉霞象她說過的那樣,如期地回到了雙水村。
她到了大爹家的當天,就讓潤生把少平叫來了。田福堂兩口子都為弟弟的這位千金到來而高興,他們忙碌地為侄女備辦鄉下的稀罕吃食。而田曉霞卻在另外一孔窯洞裡,和少平天南海北談了個熱火。潤生才學平庸,插不上多少話,只是似懂非懂地在一邊認真聽他倆說。
在曉霞和田福堂一家人的熱情挽留下,少平在潤生家裡吃了一頓午飯。吃完飯後,他和潤生又帶著曉霞到山上轉了一下午。城裡長大的田曉霞,對山野裡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和激動。因為跟著個呆板的潤生,他們也沒放開樂。要是把潤生換成金波,那他們一定會忘情地瘋一瘋的。
第二天,少平給家裡人打招呼說,他要請曉霞到他們家來吃飯。
小兒子第一次帶客人回家吃飯,玉厚老兩口又高興又熬煎。他們高興兒子長大了,已經在社會上有了交情,並且引來作客的是尊貴的田福軍的女兒!但發愁的是,他們窮得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兒子的客人。
少平對兩個老人說:“就吃餃子!讓我到石圪節給咱割幾斤羊肉!我身上還有幾塊錢哩!”
於是,等少平買回羊肉後,這家人就忙碌地開始準備了。這正是個星期日,蘭香也在家。妹妹細心地把這孔破窯洞收拾得乾乾淨淨,準備迎接二哥的客人。少安夫婦因為忙孩子的事,在飼養院那邊抽不出身過來幫忙。不過,他們都為弟弟能將縣上領導人的女兒引回家吃飯,心裡都有說不出的高興。
一切齊備以後,少平立刻到田福堂家去叫曉霞。曉霞就愉快地和少平肩並肩相跟著到他家來了。在兩個人經過村中的時候,許多人都站在院邊上驚訝地觀看和議論著。人們似乎意識到,他們村不知不覺地又出了一個人物!
在少平帶著曉霞走了以後,田福堂心裡也犯了嘀咕。他怎麼也不明白,孫玉厚的兩個兒子,身上是不是都有魔法?他女兒曾經那麼迷戀過孫少安;現在,他的侄女怎麼又和少平搞得如此熱火?
唉,這個世事啊!這些年輕人啊……
第五十三章
陽曆年過後陰曆年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北方進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在這些日子裡,山鄉圪嶗有些不講衛生的“懶大嫂”們,冷得不想出門,往往就讓自己的娃娃把大便拉在炕蓆片上,然後把狗喚過來給他“打掃衛生”,因此就有了那句著名的鄉諺“三九四九,隔門叫狗”……氣候的確是寒冷啊!
可是在這個冬天裡,孫少安的心頭卻熱烘烘的。
自從兒子降生以後,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意義。一個作了父親的男人才真正感到自己是個男人。
秀蓮生孩子後,大部分時間裡都是他母親過飼養院這邊來侍候。妻子奶水很旺,因此麻煩事不多,他很快就正常出山勞動了。
往日在地裡,他常貪活,總嫌太陽落山太早。可這些天來,他卻怨太陽遲遲地不下西山——他急著收工,好跑回家去看親愛的兒子。
當他急切地跑回家,撲上炕,看著自己的親骨肉一對黑溜溜的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欣喜得鼻子一酸,他趕忙俯身去親吻兒子的小臉蛋,卻讓秀蓮把他的頭掀在一邊。妻子嗔怒地說:“你那副嘴巴把娃娃都親疼了!”他也就嘿嘿笑著退開了。他的秀蓮更豐滿了,圓臉紅潤潤的,帶著做了母親的幸福——多麼滿足啊!
但是,當無比歡欣的情緒過去以後,生活本身的沉重感就向他襲來了。
現在,孫少安更加痛切地感到,這光景日月過得太硒惶了!兒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他作為父親,能給予他什麼呢?別說讓他享福了,連口飯都不能給他吃飽!這算什麼父親啊……連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養活不了,莊稼人活得還有什麼臉面呢?生活是如此無情,它使一個勞動者連起碼的尊嚴都不能保持!
按說,他年輕力壯,一年四季在山裡掙命勞動,從來也沒有虧過土地,可到頭來卻常常是兩手空空。他家現在儘管有三個好勞力,但一家人仍然窮得叮噹響。當然,村裡的其他人家,除過少數幾戶,大部分也都不比他們的光景強多少。農民的日子,難道就要永遠這樣窮下去?這世事難道就不能有個改變?
作為一個整天和土地打交道並以此為生的人,孫少安知道,這一切不幸都是一村人在一個鍋裡攪稠稀造成的。說句反動話,如果讓他單幹種莊稼,他孫少安就不相信一家人連飯也吃不飽!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前不久他到石圪節赴集時,聽安徽跑出來謀生的一個鐵匠說,他們那裡有的村子,現在把生產隊劃成了小組,搞了承包制,超產還帶獎勵呢;結果莊稼都比往年營務得好,農民不僅吃飽了飯,還有了餘糧。少安當時象聽神話傳說一樣,把安徽鐵匠的話沒當一回事。吹牛哩!難道你安徽就不是中國的地方?
現在,他心想:也許真有這事哩!這辦法當然好嘛!這樣一搞,就肯定沒耍奸溜滑的人了。而現在一群人混在一起,幹多幹少大家都一樣,因此誰都不出力,結果一年下來都受窮!
少安馬上心血來潮地思量他領導的生產隊能不能也這樣搞?
他儘管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又是個農民,但他憑直覺,感到“四人幫”打倒一年多來,社會已經開始有某些變化的跡象了。平時,少平經常看報紙,也給他透了不少外面的訊息和國家大事。他知道,現在又提倡學雷鋒了,上大學也不再是推薦,而是象文化革命前一樣要考試:並且還提倡學文化知識;有本事的人也開始吃香了。許多被打倒的老幹部也恢復了名譽;報紙上還號召開展社會主義勞動競賽哩!最重要的是,去年七八月份,群眾擁護的鄧小平又恢復了職務……孫少安想,他把一隊分成幾個承包責任組,來它個社會主義勞動競賽,不是也符合中央的政策嗎?
但他又知道,這種“理論根據”是很牽強的。現在上級還號召叫農村批判資本主義道路,抓階級鬥爭,學大寨,赴昔陽。他還聽少平說,報紙上登了個訊息,說外地一個社員挖了些藥材沒交公,就被村裡的政治夜校批判了三天三夜……
這樣一想,孫少安萌動的勇氣就又不太足了。他象所有的這一代中國人一樣,在不斷的政治運動的驚濤駭浪中長大;知道這事弄不好會給他和家庭招致無窮的災難。他想起前幾年,他就因為給社員多劃了點豬飼料地,被拉到公社批判了一通……
不過,在以後的幾天裡,這件冒險事一直在他腦子裡盤旋糾纏,無法擺脫;這叫他痛苦不堪。
有一天,他突然又想:我為什麼不和隊裡的社員們商量一下呢?人多主意高,說不定這事還有門哩!再說,只要大家都同意,也就不要他孫少安一個人擔風險了!
這樣想過以後,他就立刻去找一隊的副隊長田福高。他想先和福高通通氣再說。
他沒有想到,福高聽了他的想法,竟然高興得手在大腿上一拍,說:“我看這事敢做哩!咱個農民,怕個球!他公家還把咱老钁把奪了不讓受苦嗎?乾脆!咱把隊裡的社員召集起來,看大家的意見怎樣?如果大家都願意這樣幹,咱就幹!球!怕甚哩!”
少安一看副隊長對這事如此熱心,把他心中的火又燃旺了。他對福高說:“既然你支援,咱今晚上就開社員會!”
當天晚上,一隊的社員們都聚在了飼養員田萬江的窯洞裡——這是一隊的“會議室”。往常,開會前總有許多人湧到隔壁少安家裡鬧騰耍笑半天。今天隊長門上彆著紅布條,示意媳婦坐月子,外人不得入內。
當社員們聚齊以後,少安就把他和福高商量過的意見。給大家端了出來。
這個空前大膽的設想,先把眾位鄉親驚呆了。
緊接著,飼養室裡頓時象煮沸了一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