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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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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牙齒打著戰,繼續說。好冷啊,我矇頭蓋腚地緊縮在被窩裡,火炕上的熱氣早已散盡,薄薄的褥子根本就擋不住水泥炕面返上來的涼氣,我一動都不敢動,恨不得變成一隻裹在繭裡的蛹。隔著棉被我聽到母親在堂屋裡生爐子,她用斧頭將木柴砍得啪啪作響,好像在藉機發洩對父親和野騾子的仇恨。我盼望著她趕快生起爐子,因為爐膛裡熊熊燃燒的火焰會驅散房間裡的陰冷溼氣;我同時也盼望著她把生爐子的過程儘量延長,因為她生著爐子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粗暴的手段趕我起床。她喊我起床的第一聲還比較溫柔;第二聲就把嗓門提高且明顯地透露出厭煩;第三聲幾乎就是怒吼了。她從來不會喊我第四聲,三聲喊罷如果我還不能像火箭一樣從被窩裡躥出來,她就會用非常麻利的動作,將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揭走,然後順手撈起掃炕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猛打。如果事情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我的黴頭就算觸大了。如果她的第一笤帚打在我的屁股上時我本能地跳起來躥到窗臺上或是炕角上躲避,使她心中的怒火得不到發洩,她就會穿著沾滿泥巴的鞋子蹦到炕上,揪著我的頭髮或是掐著我的脖子將我按倒,掄起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痛打不休。如果她打我時我不逃竄也不反抗,她就會被我的蔑視態度激怒,越打越來勁。反正不管是哪種情況,只要是在她的第三聲怒吼之前我還沒有迅速地跳起來,我的屁股和那個笤帚疙瘩就要吃大苦頭。她總是一邊打著我一邊喘息、吼叫,剛開始是純粹的吼叫,就像猛獸的吼叫一樣,有激烈的感情但是沒有文字內容,當笤帚疙瘩與我的屁股接觸大約三十下後,她手上的力道就明顯地減弱,聲音也變得嘶啞而低沉,而這時,她的吼叫裡就出現了文字,這些文字剛開始是對著我的,她罵我是"狗雜種"、"鱉羔子"、"兔崽子",然後不知不覺中她就把矛頭指向了我父親,她在罵我父親上向來不浪費太多的時間,因為罵我父親的話與罵我的話大同小異,基本上沒有新的發明與創新,不但她罵著沒勁,連我聽著也感到寡淡無味。就像由我們村子去縣城必須從那個小火車站經過一樣,母親罵父親也是罵野騾子的必經之路,匆匆而過,不得不過。母親的嘴巴噴吐著唾沫在父親的名譽上匆匆滑過,然後就與野騾子狹路相逢了。這時母親的聲音提高了,母親在罵我和罵父親時眼睛裡飽含著的淚水被怒火燒乾,如果誰不理解"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的含義,請到我家來看一看我母親怒罵野騾子時的眼睛。母親罵我們父子時,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就那麼幾個可憐的詞彙,但當她罵起了野騾子時,語言頓時就豐富多彩起來。譬如母親罵"我男人是匹大種馬,日死你這匹野騾子","我男人是頭大象,戳死你這個母狗",基本上都是這種格式,母親的經典罵句花樣翻新但萬變不離其宗。我的父親,實際上變成了母親報仇雪恨的一件利器,母親讓父親不斷地變幻成龐大無比的動物,對野騾子變換成的弱小動物施暴,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解除她的心頭之恨。母親高高祭起父親的生殖器欺辱野騾子時,她打我屁股的速度就漸漸放慢,手下的力道也漸漸減弱,然後她就把我忘記了。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我就悄悄地爬起來,穿好衣服,站在一邊,入迷地聆聽著她的精彩詈罵,腦子裡轉動著許多問題。我感到母親對我的詈罵毫無意義,如果我是個"狗雜種",那麼是誰跟狗進行了雜交?如果我是個"鱉羔子",那麼是誰把我生養出來?如果我是個"兔崽子",那麼誰是母兔子?她罵的好像是我,其實罵的是她自己。她罵我父親,其實也是在罵她自己。她對野騾子的詈罵,細想起來也沒有任何意義。我父親無論如何也變不成大象更變不成種馬,即便我父親變成了大象,也不會跟一條母狗去交配。種馬經過訓練,有可能與野騾子發生性關係,但那對野騾子也許正是求之不得的樂事。但是我不敢把我的思辨批講給母親聽,那樣會帶來什麼後果我想象不出,但沒有我的好果子吃則是肯定無疑的,我還沒有傻到自找倒黴的程度。母親罵累了,就開始哭,淚如湧泉;哭夠了,就抬起衣袖擦擦眼睛,然後走出院子,帶著我忙碌掙錢的事兒。好像為了補回因為打人罵人耽誤了的時間似的,她幹活的速度會比平時快上一倍,同時她對我的監督也比平時要嚴格得多。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敢眷戀這個並不溫暖的被窩,只要聽到火焰在爐膛裡發出了轟轟的響聲,不用母親開口,我就會自動地躥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蹬上涼如鐵甲的棉襖和棉褲,然後將被子捲起來,竄到廁所裡撒尿,回來後站在門邊,垂手而立,等待著她的吩咐。母親是個節儉到了吝嗇的人,怎麼捨得在屋子裡生爐子呢?因為潮溼的房子使我們母子倆生了一場同樣的病,膝蓋紅腫,雙腿麻木,花了很多錢買藥吃才能下地行走,醫生告誡我們,如果不想死還想活,就要在屋子裡升火爐,儘快地把牆壁烘乾,買藥比買煤貴得多。在這種情況下,母親才不得不動手在堂屋裡盤了一個火爐,去火車站買了一噸煤,點火烘烤我們的新屋。我多麼盼望醫生能對母親說:如果不想死,就要吃肉。但是醫生不說,那個混蛋醫生不但不勸我們食肉反而告誡我們不要吃油膩的東西,他讓我們儘量吃得清淡點,最好素食,說這樣既能使我們健康又能使我們長壽。這個壞蛋,他哪裡知道,父親叛逃之後,我們就開始了素食,素得就像送葬的隊伍或是山頂上的白雪。整整五年了,我的腸子裡只怕用最強力的肥皂也搓不下來一滴油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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