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開的大墳周圍站著一些人,一個個面露恐怖之色。我擠進圈裡,看見了墳坑裡那些骨架,那些重見天日的骷髏。他們誰是共產黨、誰是國民黨、誰是日本兵、誰是偽軍、誰是百姓,只怕省委書記也辨別不清了。各種頭蓋骨都是一個形狀,密密地擠在一個坑裡,完全平等地被同樣的雨水澆灌著。稀疏的雨點淒涼地敲打著青白的骷髏,發出入木三分的刻毒聲響。仰著的骷髏裡都盛滿了雨水,清冽,冰冷,像窖藏經年的高粱酒漿。
鄉親們把飛出去的骨殖撿回來,扔回墳墓中人的頭骨堆裡。我眼前一眩,定睛再看時,墳坑裡竟有數十個類狗的頭骨。再後來,我發現人的頭骨與狗的頭骨幾乎沒有區別,墳坑裡只有一片短淺的模糊白光,像暗語一樣,向我傳達著某種驚心動魄的資訊。光榮的人的歷史裡羼雜了那麼多狗的傳說和狗的記憶、狗的歷史和人的歷史交織在一起。我也參加了撿骨殖的工作,為了衛生,我戴上一雙雪白的手套。鄉親們都憤怒地盯著我的手。我慌忙摘下手套,塞進褲兜。在撿骨殖的道路上,我走得最遠。我走到了離大墳百米遠的高粱地邊緣。那裡的掛滿雨水的綠色矮草中,躺著一個半圓形的破碎頭蓋骨,那平展寬闊的額頭,說明死者絕非等閒之輩。我用三個指頭把它捏起來。踉踉蹌蹌往回走。那邊草叢中又有一線微弱的白光。這是一個狹長的頭顱,咧著的口腔裡殘存著的數顆利齒,使我馬上意識到我沒有必要撿它。它是跟在我身後的藍色小狗的同類。它也許是一條狼。也許是狼與狗雜交的產物。但它分別是被爆炸的氣浪掀出來的,它沾帶著的土屑和它嶄新的顏色說明它在大墳裡安睡過數十年。我終於把它也提起來。鄉親們把死人的骨骸毫不珍惜地扔進墓穴,骨殖相碰,斷裂破碎。我把那半個人頭骨扔下去。我提著碩大的狗頭骨猶豫著。一個老人說:扔下去吧,那時候的狗,不比人差。我把狗頭骨扔進裂開的墳墓。重新修築好的“千人墳”和沒被劈開前一模一樣。為了安慰被驚動的鬼魂,母親在墳墓前,燒了一刀黃表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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