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高粱根下挖起一塊黑土,用手搓得精細,撒在黃表紙上。爺爺把三種物質拌勻,連同那張黃表紙,拍在傷口上。父親幫著爺爺把那根骯髒不堪的繃帶紮好。
父親問:“爹,疼得輕點了嗎?”
爺爺活動了幾下胳膊,說:“好多了,豆官,這樣的靈丹妙藥,什麼樣的重傷也能治好。”
“爹,俺娘那會兒要是也敷上這種藥就不會死了吧?”父親問。
“是,是不會死……”爺爺面色陰沉地說。
“爹,你早把這個藥方告訴我就好啦,俺娘傷口裡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我就用黑土堵啊堵啊,堵住一會兒,血又衝出來。要是那會兒加上高粱白粉和槍子藥就好啦……”
爺爺在父親的細言碎語中,用那隻傷手往手槍裡壓子彈;日本人的迫擊炮彈,在村子的圍上炸起了一團團焦黃的煙霧。
父親的勃郎寧手槍壓在日本洋馬肚子下邊了。在下午最後的搏鬥中,父親拖著一杆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日本馬槍,爺爺還用著那支德國造“自來得”手槍。連續不斷地射擊,使本來就過了青春年華的這支“自來得”迅速奔向廢鐵堆。父親覺得爺爺的手槍筒子都彎彎曲曲地抻長了一節。儘管村子裡火光沖天,但高粱地裡,還是呈現出一派安恬的寧靜夜色。更加悽清的皎皎月光灑在魅力漸漸衰退的高粱萎縮的頭顱上。父親拖著槍,跟著爺爺,繞著屠殺場走著,滋足了血的黑土像膠泥一樣,陷沒了他們的腳面。人的屍體與高粱的殘軀混雜在一起。一汪汪的血在月下閃爍著。模糊的猙獰嘴臉縱橫捭闔,掃蕩著父親最後的少年歲月。高粱棵子裡似乎有痛苦的呻吟聲,屍體堆中好象有活物的蠕動,父親想喚住爺爺,去看看這些尚未死利索的鄉親。他仰起臉來,看到我爺爺那副綠鏽斑斑、喪失了人的表情的青銅面孔,把話兒壓進了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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