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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盛夏時節,每年這時節常會莫名其妙想起她。

或許因為那是第一次遇見她時的天氣。

我記得那天的天氣非常炎熱,柏油路都快要被曬軟了。

屈指一算,遇見她至今已經16年了。

這個“屈指”,用三隻手都不夠算。

年輕時,覺得10年前的事彷彿上輩子那樣遙遠,

現在發現16年並沒有想象中那麼久,甚至似乎“咻”一下就溜過去了。

重逢之前每年的盛夏,腦海都會浮現出她中暑時我幫她澆水的畫面。

她穿深綠色T恤、白色長褲,T恤的左胸前繡了一朵白色雛菊。

還好衣服幾乎是純粹的深綠,如果是白色或很淺的色,

澆完水後應該會有點透明,她醒來後搞不好會報警。

那時覺得她像一朵在山野間綻放的花,現在也是。

花很美,但我從沒有摘下的念頭,只想澆水,

讓她能永遠優雅地綻放。

突然想到跟她認識只差一天就滿16年的那晚,我失眠了。

認識她以來,有好幾次因為她而失眠。

有時是因為擔心,有時則只是純粹的想念,像這次一樣。

據說當你失眠的時候,你將會在別人的夢裡出現。

如果這句話是對的,那麼我是否會出現在她的夢中?

如果我出現在她的夢裡,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夢境?

每當思念她的心非常殷切,整顆心就像被揪住,

我很希望能用寫的方式告訴她這種心情,或是用說的方式。

如果要用說的方式,我會不斷提醒自己下次見到她時要說什麼,

但總是會忘記某些想說的話,或是順序不對、說不完全。

可是用寫的方式,很難完整表達,也怕她較難理解。

這世上為什麼不發明一種可以讀心的機器呢?

她只要把USB插頭插入機器,機器另一端接上我的心,

她就可以讀到我全部的心了。

假設真有這部機器,那麼當她讀取時,

會看到文字檔、聲音檔、影像檔。

文字檔的內容大概就是你在做什麼、心情好不好……

然後會有幾頁空白。

檔案最後則只會出現:我是蝨目魚,我很想你。

聲音檔是她說過的話,很清晰,像在耳邊訴說一樣。

也許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會不習慣,

也許她聽到自己說過卻忘了的事會不好意思,

但忘了沒關係,因為這些聲音都被我小心翼翼地儲存著。

至於影像檔,就很精彩了。

所有的定格畫面,都是解析度很高的圖片。

而我們相處過的場景、去過的地方、一起做過的事,

都很完整地保留成一段段影片,可以播放。

最特別的是,有一個虛擬的影像檔,播放著尚未發生的影像。

那裡有一間小屋,我和她站在屋前遙望雨後的彩虹。

小屋附近有條長長的海堤,我和她坐在海堤上看夕陽。

夜裡,也並肩坐在海堤上仰頭看星星。

如果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讀取我的心,

她將發現文字檔幾乎沒變,還是充斥著我是蝨目魚,我很想你。

而聲音檔變大了,因為我會記下更多她所說的話。

影像檔也變多了,因為定格畫面會越來越多,

我和她相處過的場景也會越來越多。

只有一個不會變,檔案大小都一樣,就是那個虛擬的影像檔。

畫面依舊是小屋前的我和她遙望雨後的彩虹,

依舊是我和她並肩坐在海堤上看夕陽、看星星。

這個虛擬的影像檔,或許就是我的心願吧。

唉,怎麼睡都睡不著,乾脆下床坐在計算機前寫封E-mail給她。

把剛剛漫無邊際、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內容,試著寫出來。

我描述了那部可以讀心的機器,描述了那些文字檔、聲音檔、影像檔。

她看信時,會不會以為我在寫科幻小說?

信的最後,寫上:

好了。這就是我的心的全部。

在這異常寂靜且失眠的深夜,我比較容易表達我的心。

雖然還不完整或精確,但已經很接近了。

請你務必使用那部機器,讀取我的心,

然後Copy一份,存在隨身碟裡或燒成CD都可以。

只要記得,當你不安、懷疑、沮喪、心情煩悶……時,

請開啟。

把信寄出時,是夜最深的時候,再過半個小時,天就亮了。

再躺回床上,還是了無睡意。

沒想到重逢之後失眠時的思維模式,跟十幾年前一樣。

連下床寫封E-mail給她的行為也一樣,看來我根本沒長進。

失眠造成的影響和後果,會反映在隔天。

學生時代還好,頂多上課時打瞌睡,或許被老師丟粉筆;

現在坐辦公桌,如果還打瞌睡,大概會被老闆炒魷魚。

失眠的隔天,我上班時莫名其妙地想起楊過和小龍女。

以前看《神鵰俠侶》時,覺得楊過和小龍女隔了16年才重逢,

實在太久了,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

而且16年後才重逢,兩人感情還在,依然熟悉。

那時覺得不太可能,現在卻覺得理所當然。

一時興起,把自己Line的名字改成YangGuo。

“為什麼改名叫YangGuo?”幾個小時後,她傳來。

“楊過。”我回。

“神經病。”

“請你也改名吧,改成SmallDragonGirl,小龍女。”

“我不陪你發神經。”

“今晚有空嗎?”我回。

“要加班。怎麼了?”

“噢。那沒關係。”

“如果不用加班到很晚,再看看。”

“好。”

今天是認識她剛好滿16年的日子,本想約她出來見面走走,

但她說了再看看,我也不方便再說下去。

而且通常她的“再看看”,是即使看到眼睛脫窗,

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下班後回家,吃完飯洗完澡後,倒頭就睡,因為得補覺。

睡到一半被手機鈴聲吵醒,她打來的,我立刻清醒。

“我在黃金海岸。”她說。

“你一個人去的嗎?”

“廢話。”

“是一個人的廢話,還是跟人去的廢話?”

“1。”

“現在幾點?”

“快11點了。”

“這麼晚了?”我嚇了一跳,“深夜的海邊很危險。”

“還好。這裡還有一些人。”

“我馬上過去。”

“好。”

“不要站在定點等,要……”

“要走來走去,以免被陌生人搭訕。”她打斷我。

“總之自己小心。我現在就過去。”我說。

“黃金海岸有好幾公里長,你知道我在哪裡?”

“這……”

“有間白色小屋,牆壁上寫著:聽潮。我在小屋前的海堤上。”

“好。”

“小心騎車。”她說。

我立刻衝下樓開車,開到黃金海岸應該要15分鐘。

雖然黃金海岸很長,但幾乎沒住家,找間白色小屋應該不難。

看到第一間小屋時馬上停車,但夜裡顏色難辨,那間其實是淺黃色,

而且牆壁上寫的是:請勿在此停車。

第二間小屋就對了,白色平房,牆壁上寫著“聽潮”這兩個黑字。

我停好車,下車走到離小屋20公尺遠的海堤邊。

一爬上海堤,便看見她坐在十公尺外,面向大海。

“小姐,”我走近她右手邊,“等人嗎?”

“不是。”她沒轉頭,“我等猴子。”

我愣了愣,沒有回話。

“我等猴子來抓住我。”她說。

我記得很清楚,這是15年前的七夕那晚,她說的話。

那時她在臺北補託福,我去找她,一見面她就這麼說。

到現在猴子還是沒抓住她,而她依然在等嗎?

我在她的右手邊坐下,跟她並肩。

不遠處有兩對男女在海堤上牽著手漫步,

沙灘上至少也有十幾對男女或駐足或坐下或踩著沙行走。

印象中這裡的深夜很荒涼,今晚算很熱鬧了。

“不是叫你不要站在定點等嗎?”我說。

“我是坐著等,不是站著。”

“都一樣。”我說,“要走來走去,以免被陌生人搭訕。”

“今晚如果一個女孩孤身在這裡走來走去,人家會以為她想跳海。”

“為什麼?”我很納悶。

“今天是七夕。”她說。

“真的嗎?”我很驚訝。

“嗯。”她點點頭,“剛聽到路過的男女說的。”

“所以你才打電話叫我來?”我問。

“不是。”她搖搖頭,“打完電話後,我才聽說今天是七夕。”

“噢。”

16年前的這天,只是8月中一個普通的炎熱日子,

沒想到16年後的這天,剛好遇上七夕。

記得我的大學時代,在七夕的夜晚,這裡的沙灘上滿是看星星的男女,

而今年沙灘上的男女卻零零落落、稀稀疏疏。

以後的七夕,還有誰會記得抬頭看星星?

七夕的牛郎織女,總是盼了一整年之後,藉著鵲橋,終得一見。

而現代的男女,通常是透過網路聯結再聯結之後的萍水之緣。

時代變了。

如果時代沒變,那就是我變了。

“昨晚我有夢見你。”她說。

“夢到什麼?”

“很像那年七夕,你來臺北找我的場景。”她說,“夢裡的我們走到巷口,我告訴你,我的決定,可是你還是優柔寡斷。”

“你的決定是什麼?”

“我不想說。”

“噢。”

“反正夢裡的我很壞,一直質問你:為什麼總是優柔寡斷?”

“你不壞。相反,你總是那麼美好,即使任性和固執。”

我嘆口氣,“而且你該質問。”

“我……”她終於抬起頭看著星空,“從不想給你任何壓力。”

我也抬起頭仰望星空。

今夜天氣很好,這裡也沒市區的燈火通明,又是開闊的海邊,

因此可以看到夜空中繁星點點。

哪顆是牛郎星、哪顆是織女星並不重要,只要我和她並肩坐著,

一起仰頭看著星空,那就是幸福無比的事。

“你今晚來海邊是?”我看著星空,問。

“看星星。”她看著星空,回答。

“為什麼突然想看星星?”

“你信上不是說,有個虛擬的影像檔,裡面有我們並肩坐在海堤上一起仰頭看星星的畫面嗎?”

我心頭一震。

在我的虛擬影像檔中,我和她並肩坐在小屋附近長長的海堤上,

一起仰頭看星星的畫面……

跟現在很像啊。

這裡就是白色平房附近長長的海堤,

而我跟她正並肩坐著一起仰頭看星星啊。

“我讓這虛擬的影像檔成真,不好嗎?”她轉頭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一股暖流湧上心頭,說不出話來。

“而且小屋也有了。”她說,“不過你沒提小屋是什麼顏色。”

“你喜歡什麼顏色,就是什麼顏色。”

“白色很好。”

“那就是白色。”

“記得更改檔案目錄夾。”她說。

“嗯?”

“並肩坐在海堤上一起仰頭看星星的畫面,已經是發生過的影像檔,不再是虛擬的影像檔了。”

“現在馬上改。”我右手按住心臟,過了幾秒後說,“改好了。”

“嗯。”她笑了笑,“很有決斷力。”

“16年了,應該有所長進。”我說,“你知道今天是我們認識16週年的日子吧?”

“廢話。”

“是知道的廢話,還是不知道的廢話?”

“1。”

我們同時沉默,然後一起仰望星空。

或許此刻我們都在回憶這16年來的點點滴滴。

雖然這期間大多數時間是空白的顏色,

但在少數時間的交會過程中,色彩卻是豐富而燦爛的。

即使交會時所走的路並不長,但每一個腳印都很深刻且清晰,

不論是她的腳印還是我的腳印。

“人生好比蚊香,不斷轉圈圈,最後只剩下灰燼。”她先打破沉默。

“但還是會捉到很多蚊子。”我說。

“沒錯。”她微微一笑。

我也笑了笑,感覺夜空中的星星突然變得明亮起來。

“很多東西一開始都是新鮮的,行為或動作都很積極,但時間一久,有些東西就開始試圖回到原點。”她說。

“原點?”

“比方就像我們一起走走,常常是不管我們走多遠、走了多久,最後都會回到原點。”

“那是因為你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走走。而遇到岔路總是右轉,因此常常會順時針繞一圈。”我笑了起來,“才會走回原點。”

她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止住笑。

“我意思是,即使我們走了16年,會不會還是回到原點?”她說。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個原點,就是我們相遇的點。”

“為什麼?”

“因為在相遇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已完整,而且不會改變。”我說,

“不管再走多久、再走多遠,我的心都會在原點。”

她的眼神變得清澈明亮,像是幾乎清澈見底的湖面。

而夜空中的星星也變得更亮,一閃一閃的,好像在微笑。

“16年了,雖然其中14年多我們毫無交集,但我應該沒變吧。”

“什麼沒變?”她問。

“對你。”

“所以你對我還是一樣嗎?”

“嗯。”我點點頭,“而且更確定。”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眼神像等待陽光照射的湖面。

“你知道喜歡和愛的區別嗎?”我問。

“可能是感覺的差異。”她說,“但有時很難區別吧?”

“喜歡和愛的區別很簡單。”我說,“如果你愛花,你會給它澆水;如果你喜歡花,則會摘下它。”

“嗯。”

“16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幫你澆水了。”

她身體微微一震,嘴唇微張,但沒發出聲音。

“現在也是隻想澆水。”我說。

她嘴角揚起,如閃電般笑了一下。

陽光出來了,照射在湖面上,金黃色的波光閃閃,耀眼動人。

她的眼神散發出光芒,幾乎可以照亮夜空。

我的心一直在原點,毫無疑問。

而她深邃清澈的雙眼、完美的四分之三側面、如閃電般的笑容……

也在原點。

“看過《借物少女艾莉緹》這部動畫電影嗎?”我問。

“嗯。”她點點頭。

“最後男主角翔對艾莉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因為你已經是我心裡的一部分。’”

“我知道。”她又點點頭。

“你已經是我心裡的一部分。”我說,“16年也好,再過16年也罷,不管時間過了多久,不管我變得多老,你都將是我心裡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永遠溫柔地存在著。”

我們凝視彼此,她的眼神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偶爾我會迷失方向,偶爾會忘了感動,偶爾會遺落某些記憶,”她說,

“但跟你的這一段,我從來不曾迷失、遺忘或遺落。”

“嗯。”我微微點了下頭。

“如果要我用一句話形容跟你的這一段,那就是無可取代的美好。”她仰起頭,朝著星空再說一次,“無可取代的美好。”

我很感動。同時覺得現在的她,似乎沒有語言表達障礙。

“我現在很有勇氣。”她說。

“沒有語言表達障礙了?”

“雖然還有,但應該說得出口。”

“真的嗎?”

“你可以問。”

“收到我昨晚寫的信,你的感覺?”我問。

“其實我比你嚴重。”她說,“扣掉睡眠時間外,醒著的時間,不管我做什麼,平均每個鐘頭都會想到你。想你在哪兒、在做什麼。”

我有些激動,感覺心跳加速,血液沸騰。一時之間說不出話。

“你可以再問。”她說。

“可以牽你的手嗎?”我問。

“不可以問這種問題。”

“但我就是想問這種問題。”

“好。你可以問。”

“可以牽你的手嗎?”我又問。

“不行。”

“只是一下下而已。”

“不行。”她說,“因為我怕一旦牽了,我就不想放開。”

“你可以再問。”

“如果我是花,你會澆水,還是摘下?”

“我不需要用暗示或比喻。”她說,“對你,我……”

我等了一會兒,她始終沒往下說,似乎只是微微漲紅著臉。

“很愛很愛。”她終於說出口了。

“以後這個問題不要再問了。”她說。

“為什麼?”

“因為我的答案不會變。”

那是今年七夕這晚,她所說的倒數第二句話。

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大約在凌晨一點:“該走了。”

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嗯。”

我們各自開車回家。

開車時,整個腦子都是並肩坐在海堤上一起看星星的定格畫面。

腦海裡也迴盪著她的聲音,很清晰,像她在耳邊說話。

回到家,準備躺下睡覺時,手機傳來響聲,是Line。

“晚安。16週年快樂。”

是一個叫SmallDragonGirl的人,傳給YangGuo。

“雖然風雨的路還很長,但我的心滿滿的,因為你結結實實地住在我心裡。或許我們始終無法在一起,但不管路有多長、風雨多大,都只是將來我們一起看夕陽時談笑的話題而已。而且只有風雨過後,天空才會出現美麗的彩虹。”我說,“小蘋,風雨的路會停,然後我們一起看雨後的彩虹。”

夏天才剛到,我們便相隔300公里。

五月底畢業考考完,沒等六月初的畢業典禮結束,她就上臺北了。

而我,因為考上本校的研究所,便開始放暑假等九月中旬開學。

她告訴我,認識我之前就打算出國唸書,平時也積極準備考託福。

上臺北是去補託福,三個月加強班的那種。

她借住親戚家,於是又給了我第三組數字,是親戚家的電話號碼。

在親戚家不方便深夜講電話,也不能講太久,我也不好意思常打。

她偶爾會在兩座城市之間移動,而且移動的時間未必是假日。

如果回臺南,也未必回家,可能待在住宿的地方。

每當我很想找她說話時,只能迴圈撥打三組數字——

家裡的、住宿地方的、親戚家的,但通常找不到她。

她已經很少使用MSN,所以在MSN留訊息給她的意義也不大了。

往往她看到訊息時,都已經過了好幾天。

因此我買了部手機,讓她可以隨時找到我。

我很希望她也買手機,但她覺得沒必要。

“用不了多久。”她說。

她在臺北補託福期間,如果我們有通電話,通常是她打我手機,

但她卻很少打。

而且手機電話費太貴,根本不敢講太久。

我曾要她撥通我手機後,馬上結束通話,我再打那三組號碼其中之一。

“不用了。”她說,“我們得為不久的將來的離別,先做熱身。”

這個說法也有道理,不然如果習慣通電話,將來她到美國後怎麼辦?

趁現在慢慢習慣很久講一次電話,以後相隔萬里才不會太難受。

好,就把這300公里的離別當熱身,準備應付10000公里的離別。

然而思念無法先做熱身準備。

你可以試著養成很少講電話的習慣,以應付將來很難講電話的狀況,

但無法養成不思念的習慣去適應將來的離別。

相反,越是比以前更少互通音信,越是想念。

尤其在深夜,思念的浪潮排山倒海而來,只能被吞噬。

在第一次因為思念她而失眠的深夜,我下床寫了封E-mail給她。

曾經跟你說過,我特別喜歡在深夜想念你。

但從沒想過,會因為想念你而失眠。

思念是需要排遣的,也需要找個出口,

或許在深夜寫信是個好方法。

有些東西是假的,比方吳宗憲說他很帥。

有些東西可能是真的,比方吳宗憲說他是渾蛋。

有些東西應該是真的,比方吳宗憲說他很花心。

但總有些東西是真的,而且是如同太陽般閃閃發亮的真,

比方現在坐在計算機前寫信的我,正毫無保留地想著你。

謝謝你讓我在每一個深夜,都可以因為你而不寂寞。

如果可以,請你允許,允許我保留在深夜裡思念你的習慣,

直到太陽不再閃閃發亮為止。

腦中的思緒既多又雜,敲打鍵盤打出的文字卻簡單而寥寥。

雖然E-mail可以立刻送達,但這封E-mail恐怕跟手寫信一樣。

如果是手寫信貼郵票寄出後,對方可能要過幾天才收到,

而這封E-mail雖然一按鍵就馬上送到她的信箱,

但她過幾天再開計算機讀取,也同樣是要過幾天才能讀到信。

白天也常會突然想起她,然後就會出神。

比方吃飯時會忘了咀嚼;

喝咖啡時會忘了燙而一口喝下;

走路時會突然凍結,然後被後面的人撞上;

騎機車時經過路口會一直向前,忘了右轉回家。

她在臺北的日子我常抬起頭看看天空,尋找愛爾普蘭星。

只可惜很難發現飛機的蹤影,我抬頭看了三個多月,

才抓到三顆愛爾普蘭星。平均一個月抓一顆。

如果是戰時,那大概一個月就可抓完100顆,

如果僥倖不被炸死的話。

8月初一個炎熱的日子,正打算睡午覺時,她打電話給我。

“15分鐘後,可以到我家巷口嗎?”

“沒問題。”我說。

當然沒問題,我10分鐘就到了。

算了算,她到臺北兩個半月了,這次才第三次見她。

把很少見面也當熱身好了,因為以後她在美國,恐怕是難得一見了。

我等了10分鐘後她才下樓,抱著一盆綠色植物。

照理說我應該對她抱著一盆植物感到好奇或驚訝,

但我的視線完全集中在她身上,沒看那盆植物第二眼。

即使她抱著一顆炸彈,我大概也不在乎。

“我們先找個地方再說。”她說。

“噢。”

我跟她並肩走著,心裡很納悶她要找什麼地方。

只走了五分鐘,她在附近中學圍牆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我也坐下,在她身旁,我們中間是那盆植物。

“這叫舞草,也叫跳舞草、情人草等。日本人叫它舞萩。”她說,

“我喜歡舞萩這名字。”

“那就叫舞萩。”我說。

這植物約40公分高,葉子是由三片長橢圓形的葉子組成的複葉。

頂端有一些兩側對生的細長小葉,但比長橢圓形的葉子小得多。

所有葉子的顏色都很青翠。

“舞萩是世界上唯一會隨音樂舞動的植物。”她說,“只要光照夠、聲音振動夠強,舞萩就會跳舞。”

“真的嗎?”我開始好奇了,“你試過?”

“我試過。”

“你怎麼試?”

“唱歌。”她說,“但好像沒怎麼動。”

“那我知道了。”我說。

“你知道什麼了?”

“你聲音較低沉,聲音的溫度也很低,難怪舞萩不想跳舞。”

“最好是。”

“不然你再試一次。”我說,“這次改用尖叫。”

“神經病。”她瞪我一眼。

“你是唱哪首歌試的?”我問。

“晏幾道的《臨江仙》。”

“宋詞太深奧了。”我笑了笑,“難怪舞萩聽不懂。”“不然你來試。”

“我?”

“嗯。”她說,“而且也要唱晏幾道的《臨江仙》。”

“好。”

“你會唱?”她似乎很驚訝。

“會。”

“你真的會唱?”她更驚訝了。

“你很訝異嗎?”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共場合唱歌其實是件尷尬的事。

還好這裡算僻靜,現在四周也沒什麼人走動。

我清了清喉嚨,準備開口唱……

“你真的會唱?”她又問。

“會。”突然被打斷,我差點岔了氣。

“那你唱吧。”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

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舞萩動了,頂端兩片對生的側小葉不停地擺動。

也許應該說,舞萩開始跳舞了。

它舞動時有如蝴蝶振翅,也像體操中婀娜多姿的優美動作。

時而一片小葉向上,另一片向下,時而左右輕輕扭動,

好像隨著我的歌聲婆娑起舞。

尤其唱到“小蘋”時,可能是我的錯覺,我發現舞萩跳得更快。

我突然想到,我不曾用專有名詞叫過她。

她叫林秋蘋,熟一點的人或許叫她小蘋,

但別說小蘋了,連秋蘋、林秋蘋等,我都不曾叫過。

只有打電話時,基於禮貌,電話一接通便問:“請問林秋蘋在嗎?”

除此之外,完全沒有。

正納悶為什麼我從未用專有名詞叫她時,我發現她似乎很激動。

“舞萩……”她有些哽咽,“真的會跳舞。”

“你應該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可我是第一次看到。”

她突然流眼淚,淚如泉湧,

彷彿眼睛裡有碎片,眼淚必須一直流一直流才能讓碎片流出來。

“怎麼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我有點驚慌失措。

“沒事。”她右手朝我揮揮手,左手掏出面紙擦拭眼淚。

我靜靜地看著她,想等她哭完,不再流淚為止。

而她只是專心流眼淚,要讓眼睛裡的碎片流出來才會停。

“在我們不知道的領域裡,植物有自己的感官。”她終於止住淚。

“嗯。”

“或許我也像舞萩一樣,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感官。這感官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第六感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她說,“我不清楚,而且也不重要。”

“噢。”

“你今天為什麼帶舞萩給我看?”我問。

“沒有為什麼。”

“那你剛剛為什麼哭?”

“我不想說。”

“噢。”

“總之,我決定了。”她說。

“你決定了什麼?”

“我不想說。”

“噢。”

“你只會說‘噢’。”

“我也決定了。”我說。

“你決定了什麼?”

“以後我可以叫你小蘋嗎?”

“你喜歡怎麼叫就怎麼叫。”

“噢。”

“你只會說‘噢’。”她瞪我一眼。

“我明天上臺北。”她說,“你後天有空嗎?”

“有空。”

“後天晚上我九點半下課,你可以在補習班門口等我嗎?”

“好。”

“不好。”她搖搖頭。

“啊?”

“你還要搭車回來,太晚了。”

“你可以留我過夜啊。”

“神經病。”她瞪我一眼。

“反正隔天沒事,我搭夜車回來就好。”我笑了笑。

雖然很好奇她為什麼抱著舞萩出現,

更好奇當她看到舞萩舞動時,為什麼突然淚流不止,

但她既然不想說,我再問也是白搭。

何況能到臺北跟她見面,這讓我非常興奮。

那種興奮會蓋過所有好奇心。

我搭四點多的火車,到臺北時還不到九點。

補習班在火車站附近,走路過去應該不用10分鐘。

走出火車站,看到路邊花店立了一張牌子:七夕鮮花大特價。

我才知道今天是七夕。

老闆慫恿我買花,我心動了,甚至覺得不買花會對不起國家民族。

花被包成一束束,但只有兩種:三朵紅玫瑰和五朵粉紅玫瑰。

本來想買三朵紅玫瑰,但三朵紅玫瑰150,五朵粉紅玫瑰200,

以單價而言,粉紅玫瑰較便宜,

所以我改買五朵粉紅玫瑰。

到了補習班,還不到9點20。

在門口拿著花等人很怪,便走到三間房子外,雙手拿花藏在背後,

背部斜斜靠在柱子上呈現完美的15度角。

眼睛注視著從補習班走出的人,靜靜等她出現。

9點40,她走出補習班,在牆邊停下腳步。

我立刻走向她,雙手還是把花藏在背後。

“小姐,”我走近她右手邊,“等人嗎?”

“不是。”她回答,“我等猴子。”

我愣了愣,來不及回話。

“我等猴子來抓住我。”她說。

我完全愣住,不知道怎麼迴應。

“你的手在幹嗎?”她問。

“噢。”我回過神,雙手把花遞向她,“情人節快樂。”

她先是一愣,然後伸手接過花束。

“買花實在沒必要。”她面無表情,語氣還是低溫。

我覺得很沮喪,剛剛應該買三朵紅玫瑰才對。

以總價而言,紅玫瑰較便宜,損失較少。

我們一起等公交車,再一起坐公交車。

經過六站左右,最後一起下車。

“累不累?”下車後,她問。

“坐公交車不會累。”

“我問的是火車。”

“我坐火車時都在睡覺,所以不知道火車累不累。”

“神經病。”但她笑了。

我們並肩走著,天空好像飄了一些雨絲,

但雨太小了,幾乎沒人打傘。

“你吃晚餐了嗎?”她問。

“在火車上有吃便當。”

“哦。”她說,“本想如果你還沒吃,可以一起吃點東西。”

“啊?”我大吃一驚,“竟然可以一起吃飯?”

“你很訝異嗎?”

“那你當我沒吃吧。”我說。

“神經病。吃了就是吃了。”她說。

我很扼腕,早知道就不在火車上吃便當了。

但我真的很訝異,為什麼她已經可以跟我一起吃飯了?

我們接下來都沒開口,只是並肩走著。

雨絲還在飄著,這樣也好,讓原本盛夏的夜晚不再酷熱。

走到一盞水銀燈照射下的巷口,她停下腳步。

“我就住這巷子裡。”她說。

“下了公交車後還要走二十幾分鍾耶。”我看了看錶,“你每天這樣走不會累嗎?”

“我剛剛提早兩站下車。”她說,“平時只要走三分鐘。”

“為什麼提早下車?”

“想陪你多走走。”

我看了看她,水銀燈映照著她,她整個人變得很明亮。

“剩下的路,我一個人走吧。”她說。

“為什麼?”

“我怕講出不該講、不會講也不想講卻忍不住講出口的事。”

“你補英文補過頭了。”我笑了笑,“講中文好嗎?”

“總之,我自己走。”

“是什麼事?”我問。

“剛說了,不該講、不能講,也不想講。”

“透露一點就好。”

“再過兩個禮拜課程就結束了,到時候我會回去。”她猶豫一下,“或許回去後,再看看吧。”

“你的再看看,通常看不到任何東西。”我說。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總之,那件事跟我的決定有關。”她說。

“什麼決定?”

“這決定跟你無關。”

“噢。”

“你只會說‘噢’。”

“那是因為你只會不說。”我說。

“你回嘴了。”

“是啊。”我笑了起來,“膽子突然變大了。”

她也笑了起來,很燦爛的笑容。

“很晚了,你趕快坐車回去。”她說。

“可是……”

“不要擔心我的決定,那決定不是壞事。”

“到底是什麼決定?”

“你只要記得,那決定跟你無關,你不要有壓力。”

“壓力?”

“我走了。”

她說完後,轉身低頭默默往前走,沒有回頭。

雖然有股衝動想追上去,但我一直待在原地,注視著她的背影,

直到她的背影越來越暗、越來越淡,最終消失不見。

我始終不知道她的決定是什麼,

但我相信她所說的,那決定不是壞事。

小蘋,你有你的決定,我也有我的決定。

我決定要盡一切力量,克服10000公里的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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